等行完饮至之礼后, 李渊又大方地开宴大赐群臣。
这天的太极宫可谓是热热闹闹。
不论李渊父子四人心中是如何想的,但在这个普天同庆的日子里,在百官面前, 他们还是互相给足了对方面子, 没有闹出什么难看的事情。
太极宫一直到了将近半夜才渐渐冷清下来。
李渊坐在上首, 半阖着眼眸, 一只手撑着额头,不时地揉着自己的额角。
今日的酒还是喝得多了些。
李渊思绪纷乱,想到了窦建德和王世充二人。
窦建德此人素得民心,李渊对他有些忌惮, 但因着他先前卡着时间先一步将劝降的书信递了出去加之李世民在旁作保, 这人的性命倒也不好明面上取。
只是想要一个人死法子多了去了,明面上给个虚职供着, 实际则将人圈禁起来,等过一段日子想要“病逝”便容易许多了。
上一个“病逝”的还是他推上位要匡扶的隋室后人代王杨侑, 死于宫中几乎是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已经想好了窦建德的结局,李渊的心情舒畅了些, 这才有心思看向面前他晾了许久的王世充。
说起来他与王世充在隋朝时也是相熟的,也算是同朝为官过。
彼时李渊靠着身份身上的官职不高不低, 又有杨广猜疑, 根本比不得王世充在杨广面前得宠。
更何况大唐初建时王世充可是没少骚扰大唐的州县, 如今看着王世充乖乖匍匐在他面前,可别提多畅快了。
李渊起身轻笑一步一步走至王世充的面前,嘴上还不忘一桩桩数落王世充的罪行。
就王世充的性子,上至官员下至百姓他都得罪了遍, 李渊对自己这般羞辱他的作为没有半分不自在。
王世充垂着脑袋,心中冷笑不已。
说他鸩杀皇泰主杨侗, 早便怀有不臣之心,大逆不道。
怎么,你李渊推上位的短命鬼代王又是如何死的,敢明明白白说出来吗?
你李渊自负应了谶言,难道便是清清白白的大隋忠臣了吗?
说他心思毒辣颁布连坐的命令,洛阳城内白骨累累。
怎么,落到你李渊手上的李密和薛仁杲难道活命了吗?
因他手下多楚人信鬼神,说他只晓得迷信做伪非君子所为。
怎么,你李渊起兵路上那一出仙人指路与八十道士来相助,后头又因祥瑞而放过夏县,又比他好到哪里去?
说他赏罚不公,讥讽他手下将领纷纷跳反。
怎么,先前几日你李渊自家妃子同宗室争地的丑事难道是假的不成?
哦,提起这个王世充更加不忿了。
李渊性子多疑同他其实是一样的,他多信任王姓将领,你李渊信任的不也是李姓的自家人吗,对于那个李靖,就他打听出来的消息,李渊可是不止一次动了杀心的。
还不是比他多了个好儿子!
眼见李渊越说越畅快,王世充再也忍不了了。
他深吸一口气抬首看向李渊不紧不慢道:“是,臣罪固然当诛。”
李渊一愣,突然有些搞不明白王世充这话的意思。
然而下一瞬他就听得王世充似讥似讽的声音。
“但陛下爱子秦王许臣不死。”
这重音是落到了“爱子”两个字上,可以说是一下便戳到了李渊这几日心中最隐秘的痛点。
李渊死死盯着王世充,心头早被他压制的不悦迅速翻涌。
半晌后,李渊才点点头:“好,秦王许你不死,你又有献洛阳城之功,但你先前冥顽不灵杀害多少我军士卒,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说着李渊猛地一拂袖:“朕便将你与王家子侄安置于蜀地,往后莫要再起什么不好的心思。”
话落,李渊示意侍卫将王世充押下去,心中想得却是他不杀王世充,不代表王世充不能死于别人之手。
反正王世充仇家众多,又哪里能怪到他头上?
想着李渊捂捂胸口这才平复下心情。
只是王世充的话也提醒了他,李世民的封赏不能再拖了。
武德四年,七月十八,李渊下令于洛、并、幽、益等各州设置钱监。
因平定洛阳河北有功,特赐秦王李世民与齐王李元吉各三处官炉。
因替李渊犒赏慰劳此次东征士卒有功,特赐大唐宰相裴寂一处官炉。
这是李渊细细琢磨下给出的结果。
李世民如今身兼数职,不可再封什么实权的职位了,赐予他铸钱的官炉只是面子上好看罢了,但这既能堵住秦王党的嘴,也能压制李世民膨胀的权势。
至于李元吉与裴寂,一个代表东宫,一个代表皇权,赏赐了他们二人同李世民相同的待遇,也是为了牵制李世民。
在此之后,便再也没有什么封赏了,似乎是李渊还未想好。
毕竟是从未有过的功劳,确实需要好好想一想,这也是可以说通的。
李世民明白李渊的心思,他不争不抢没有丝毫催促的意思。
只是作为交换,李世民上表称海内渐平,自己要锐意经籍,请求在自己宫殿西侧开设文学馆以待四方学士。
李渊没有理由拒绝这个请求,也无法拒绝这个请求。
这一次父子俩的交手算是打了个平局。
李渊勉强满意自己能压制李世民。
李世民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得到了李渊的同意后,李世民立即发布了自己的亲王教命。
以王府属杜如晦、记室房玄龄、虞世南、文学褚亮、姚思廉、主簿李玄道、参军蔡允恭、薛元敬、颜相时、谘议典签苏勖、天策府从事中郎于志宁、军谘祭酒苏世长、记室薛收、仓曹李守素、国子助教陆德明,孔颖达,信都盖文达、宋州总管府户曹许敬宗,共十八人。
并以本官兼文学馆学士,分为三番,每日轮值,供给珍馐美味,恩礼优厚。
这几个人都是李世民同房玄龄商量过后选出的。
因着早年打仗,李世民身边的人才多数出自关陇与山东,意识到这点后,李世民便在想法子有意平衡。
房玄龄,十八举进士才华不必多言,其父乃齐广宁王的主薄,人脉极广,门生故吏有千余人之多,是为山东名士。
不仅如此房玄龄的父亲还与一众出身齐文林馆的文人关系很好,而这些人当中便有薛收温大雅等人的祖辈。
杜如晦,与房玄龄交好,出身京兆杜氏,老牌关中贵族,虽不同房玄龄在文人圈子吃得开,但在勋贵士族当中却是不容小觑的存在。
虞世南,江南出身的文人,历仕陈、隋二代,官拜秘书郎、起居舍人,性情刚烈直言敢谏,切切实实要经手皇帝的决策执行,于政事一道上相当老练,同时也是江南文人圈子所推崇的存在。
褚亮,江南出身的文人,先祖历仕南方各朝,陈亡后入隋,是当初杨广为了争夺太子之位而向杨坚立的一块拉拢江南文人的牌子。
杨广登基后褚亮因为与其在改制宗庙上起了争执而被记恨便贬谪,但褚亮能参与讨论这个问题,便足以可见在当时的儒家文人圈子中他的地位了。
姚思廉,出身史学世家,手中留有父辈留下的梁陈二朝的文稿,当初李渊攻破长安后,他以一届书生之躯单身护主,忠义之名传遍整个长安,许多人对他都是抱有欣赏态度的。
李玄道,陇西李氏出身,世代冠族,与李唐一个出身,且此人被王世充所俘虏后不惧不畏镇定自若,心性可见一斑。
蔡允恭,南方出身的文人,曾任隋炀帝侍从官,授起居舍人,同虞世南交好,是虞世南推荐入府的,同样对于前朝密辛知之甚详。
薛元敬、薛收,出身河东薛氏,此二人同先前在王世充手下做活的薛得音少便以文学并称河东三凤。
薛收的父亲乃前朝著名诗人,在文人圈子中颇受人推崇。
颜相时,山东名士,著名大儒颜之推之孙,颜之推曾著《颜氏家训》,因着家族熏陶,他自小便学问深厚,在山东一带颇具名声。
苏勖,隋朝名臣苏威之孙,苏威虽然得罪了李世民,但李世民并没有牵连他人,对于苏勖不仅是看中了他的才学,更是因着可以竖起一块善待前朝官员的牌子。
于志宁,出身关陇世家,八柱国之一的后代,身份高的同时能力同样出众,在李世民先前的几场的战役中,他坐镇后方调运粮草从不出错。
苏世长,于隋朝时授长安令,迁都水少监,是个在基层做实事经验相当丰富的人,博学聪慧,敢于直谏。
就算苏世长每每惹得李渊不悦,甚至在李渊还专门写了首诗嘲讽他的情况下,他依旧我行我素,在朝廷中是不少正直之人欣赏崇拜的对象。
李守素,出身赵郡李氏,祖上世代为山东士族,同一众贵族关系亲密,且其人尤擅谱学,妙识人物,对于自魏晋以来的四海名流的出身可以说是如数家珍,人送外号“肉谱”。
在消息不便的古代,这般人物可以说是李世民最大的人才收罗库,重要性不言而喻。
陆德明,南方文人,著名大儒与训诂学家,因着数百年的战乱,如他一般的人身上都肩负了不至于让儒学断了传承的重任,很受众人敬仰。
孔颖达,河北名士,单单一句孔子后人便能说明此人的重要性。
盖文达,河北名士,自幼博览群书尤精《春秋三传》,得到了孔颖达的肯定。
许敬宗,少有文名,中秀才,向来对文史方面颇具心得。
以上十八人,出身南北各异,不论是关中贵族,山东名士还是江南文人,李世民来者不拒,用人不拘一格,以做天下表率。
时人钦羡他们能得到秦王的礼遇又能参与国之政事指点江山,这十八个人的生活简直就是无数文人的终极梦想。
时人谓之“登瀛洲”。
不仅如此,这些人中有做实事的,有善儒学的,亦有身份高能为李世民带来助力的,可谓是方方面面李世民都没落下。
而这恰恰好同李渊只依赖关陇勋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时之间文人百官心中嘀咕。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几乎整个四年都外出打仗的秦王甫一回长安腾出手捣鼓文治,这短短时日内瞧着效果居然要比李渊与李建成强上不少。
这差距未免太大了些。
本还担忧李世民只专注打仗的文人瞬间放下了心,一个两个在圈子中交流时开心地吹嘘起了秦王。
李世民的名望也没有同李渊料想的一般进入冷却期,反倒是一日胜过一日。
但偏偏这个提议是李渊同意了的,哑巴亏他也只能强忍着吃了下去。
然而就在李渊对这个儿子焦头烂额的时候,原先窦建德故地又起了风波。
武德四年,七月十九,漳南。
就在李世民回长安后不过十日的功夫,原先窦建德的旧将再也忍受不了唐朝对他们的高压安抚了。
先不提李渊说要大赦天下却又言而无信,若非是有朝臣劝着,他们这批人早便活不下去了。
再说李渊派来安抚人心的郑善果与任瑰二人。
此二人一个选举不平,一个选补官吏多有偏私,对于他们这些原先窦建德的旧将是万分看不上的。
而早就过惯了富贵人上人日子的旧将们一朝被削去官职,心理落差何其之大,看这些唐朝官员是愈发不满。
因此有不少人都凭借着当初窦建德落败后从府库中抢夺出的财物鱼肉乡里,以填补自身空虚的心理,百姓苦不堪言。
而更为不幸的是,唐朝州县的官吏似乎是觉得胜利来得太轻易,根本没有将这几人放在眼里,不以安抚为主而是一个两个都以酷刑待之。
一时之间,窦建德的旧将人人自危。
然而恰巧在此时,或许是李渊得知了河北一团糟的情况,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想要征召河北旧将入长安。
只是可惜了,李渊早就没有了政治信誉。
当初李密入朝,最后被扣了个谋反的罪名死得不明不白。
后有王世充举城而降,身边将相被处斩,同时李渊嘴上说着饶恕判了他个流放,但这没几日的功夫,王世充便死于雍州驿站,说什么是被仇家索命,天知道这背后有没有李渊的默许!
更不用提他们的夏王窦建德了,入了长安虽然没有被处斩,但也一直没有消息传出来,生死不明。
他们一旦回到长安,等着他们的说不定便是屠刀呢!
为了自身的利益也好,为了自身的性命也罢,种种因素叠加之下,几个心思活泛的窦建德旧将便找上了在漳南乡野隐居的刘黑闼。
彼时刘黑闼正在农田里琢磨着该种些什么。
他烦躁地惦着手中的农具。
他自小便不喜生产,嗜酒好赌,向来是靠着诡诈手段过日子,后头有了窦建德的资助,他的日子那是过得更加轻松了,哪里会种什么地。
更何况大丈夫在世自当建功立业吃酒喝肉,跟在窦建德身侧上阵杀敌的日子他至今都怀念不已。
那种亲手要了他人性命带给他的快感是如今这种隐居的生活所体会不到的。
然而就在刘黑闼思索时,背后突然传来三三两两的脚步声,他眼眸一眯攥紧了农具,浑身上下紧绷到了极致。
“刘黑闼,你想替夏王报仇吗?”
是范愿的声音,他曾经的同袍。
刘黑闼骤然松了口气,但随即他便从这短短的一句话中敏锐地察觉到了范愿的真实来意。
他顿了顿没有马上回答,等转过身去时面上已然换成了副不解的表情:“陛下不是留了夏王一命吗,你们这是何意?”
范愿冷笑一声:“李渊的话做什么数?王世充不也死得不明不白吗?你又怎么知道夏王如今的处境?”
刘黑闼垂眸,说什么为夏王报仇,恐怕只是拿窦建德做旗子吧?
若是他们真的再度起兵,便是窦建德活着都说不定要被这帮他原来的部将牵连松了性命,这哪里是有半点在乎他的样子。
但刘黑闼并没有将心中的想法暴露分毫,他只是装作迟疑问道:“夏王待我如此之好,若能为夏王报仇,我又怎么不愿。”
“只是……你们为何会找上我?”
范愿一顿突然轻笑一声:“自然是我占卜了一卦,刘氏主吉。”
刘黑闼呼吸一滞,但下一瞬他便恢复如常恍若惊喜般道:“那这便是天意了!”
呵,在窦建德的将领中,姓刘中名望最高的可不是他刘黑闼,而是素来仁义又善战的刘雅。
他们既然跳过了刘雅选择自己,只怕是刘雅已经遭遇不测了。
刘黑闼看着嘴角挂笑的范愿,心中冷笑不已。
他素来知晓范愿此人心狠手辣,这等谋反大事他又怎么可能让不打算参与的活人知晓呢?
他要是拒绝,只怕最后会落得个跟刘雅一般的下场。
不过嘛,刘黑闼心头泛起了隐隐的激动,范愿等人的提议倒也正中他的下怀。
“来来来,你们远道而来,我这只有头耕牛,若不然我宰杀了他,我们边吃边说。”
话落,刘黑闼热情地引着几人进了屋子。
至于窦建德如何,抱歉啊,人都是为了自己而活的嘛。
窦建德如此仁义,想来会理解他们的。
若是他死了,那再好不过,拿着他当大旗谋反只怕会更加顺利。
若是他还活着……
思及此,刘黑闼勾唇。
没关系的,他们说他死了,那他便就是死了。
糊弄糊弄一群底下的老百姓和士卒罢了,谁让根本没有人敢信任李渊呢?
当夜,刘黑闼召集一百人,巧舌如簧,在一众爱戴窦建德的百姓的刻意帮助下,于当夜杀了漳南县的唐朝官吏并将之占领。
李渊在最初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并没有当一回事,只是有些懊恼郑善果和任瑰是干什么吃的。
他都已经把饭生生喂到了这两人嘴里,这事情居然也能搞砸,还是说李建成这个太子当得连自己的属下都约束不好。
他想推着李建成上前,给足了他颜面让他和李世民打擂台,谁知晓东宫居然这般不争气!
也难怪李建成大了李世民足足九岁,还占着个身份的便宜,却生生被李世民压得喘不过气来。
但李渊也只是在心中恼怒,这个当口他并不想训斥李建成,让群臣产生误会。
只是几个不知死活的跳梁小丑,李渊点了他当时推出去做山东道行台尚书右仆射的李神通联合李艺一道讨伐刘黑闼。
说起来李神通这个右仆射的职还是李渊当初因着夺田一事刻意想要安抚拉拢李神通才给的。
除此之外,他还从宗室中寻了寻,看中了年轻又骁勇的李道玄做河北道行军总管,同样是去讨伐刘黑闼。
但是李道玄向来同李世民亲近,李渊刻意不派李世民出去平叛就是为了想要培养一些可以取代他的将领。
所以李渊还特意给李道玄派了史万宝做副手。
史万宝此人算是忠于他的一个将领,先前因着李世民的强势在他手底下是服服帖帖,但是在李道玄这个经验不足的小将身边,便不用顾忌那么多了。
若是经过这场战役能让李道玄在史万宝的影响下多多亲近他李渊便再好不过了。
大致的任命都下去了,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这刘黑闼之乱至多几月就会被平息。
李渊做完这一切就将目光放到了此刻被软禁着的窦建德身上了。
他早便说了这种人若不除之必将后患无穷,这可惜李世民这几年也不知道是学了些什么东西。
分明就是出身他们关中的武将世家,却沾了同那些酸腐文人一样的毛病!
还有当初那帮子降卒,李世民居然尽数放了,如今这不就是成了麻烦。
李渊刚想下令去将窦建德秘密处死,谁料有内侍来报说是秦王求见。
李渊几乎都能猜到李世民此刻前来是为了什么,但他只是顿了顿还是挥手让人进来。
因为他了解李世民,若是他不做声,只怕李世民是能做出在殿外直接跪上一整日的行为的。
到那时外人又该怎么看他这个皇帝,估摸卸磨杀驴刻薄寡恩的名声就要扣到他脑袋上了。
果不其然李世民一入殿内便直接道:“陛下,窦建德不可杀。”
“陛下可知刘黑闼是打着替窦建德复仇的名义起的兵?”
李渊一愣,先前他倒是没注意这些,如今一听李世民这么说怒极反笑:“朕怎么不知道窦建德已经死了?”
自己被逼着发了回善心居然还被倒打一耙,李渊越想越气:“好一个刘黑闼好一个窦建德,朕就知道这都是群不要脸的东西!”
说着,李渊盯着李世民讥讽道:“看在你的面子上,朕留了窦建德一命,你瞧瞧他们领情吗?”
李世民不卑不亢毫不犹豫反驳:“陛下此言差矣。”
“若是陛下在此刻杀了窦建德只怕更会激化我朝与山东的矛盾。”
“窦建德素来受百姓爱戴,刘黑闼起兵为何会一呼而应,分明是有我朝安抚不当的缘故在。”
说着李世民不畏不惧直视李渊:“陛下难道要一错再错吗?”
李渊眼眸微眯,看着此刻虽然半跪着但依旧气势惊人的李世民好笑道:“你可知隋又是如何亡的?”
“杨坚杨广两代帝王不留余力地打压重臣平衡百官,可最后呢?却依旧落得个被背叛的结局。”
“一味的仁德不过是骗骗那些愚昧的百姓的话术罢了。”
“李世民,朕从小是如何教导你的,开了个文学馆,成天跟着一帮子不知所谓的文人厮混,你如今是越来越叫朕失望了。”
这数百年来,不是没有帝王想着用仁义的手段来治天下,可哪一个成功了?
乱世唯有用重典才能治理好国家,夸夸其谈满口道义又有何用?
李世民听着李渊的这番话只觉得可笑至极:“隋是如何亡的,难道不是因为炀帝不知晓爱惜民力吗?”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杨广正是死于他看不起的天下百姓手中!”
李渊沉默半晌,忽然猛地拿起手边砚台砸向李世民。
“哗啦”一声,砚台触地摔了个粉碎,点点墨汁溅落在李世民的衣角,但他面不改色不避不让。
“你在拿朕同杨广做比较?”
“臣不敢。”
李渊点点头:“朕看你倒是敢得很,分明只要杀了他们便可一了百了威慑众人,朕倒不知我们李家居然还出了个圣人呐。”
李世民语气坚定:“唯德动天,唯恩容众,臣何错之有?”
李渊嗤笑:“稚子之言,无稽之谈。”
怒意让他丧失理智口不择言:“你能用什么来作保?!”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
下一瞬他抬手便解下了自己头上的发冠,一头黑发尽数散落。
李渊一愣,就见李世民将束发放置一旁结结实实给他磕了个头:“臣便用这一身官袍来与陛下做保。”
“臣便用秦王这个身份来与陛下作保!”
李渊呼吸一滞猛地闭眸。
从前向来同他最亲昵的李世民居然也学会威胁他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从前与他争执输了就闷闷不乐的李世民已经成长到可以威胁到他的这一步了呢?
可不知为何,他看着此刻跪在他面前寸步不退的李世民,心中居然诡异地想起了他的妻窦氏还在的日子。
窦氏的性子倔强,杨坚篡周,夺了她舅舅的皇位,窦氏只恨自己不能是男子,不能为她舅舅保下这个江山。
那个时候他也还年轻,心中自有一番自己的抱负,只觉天大地大又有何事做不成的?
雀屏中选,他分明也曾年少过,他分明也曾很爱窦氏。
爱她的性子,爱她的见识,爱她的胆识。
只觉得唯有这样的女子才值得他去爱。
李世民是他与窦氏的第二个嫡子,隔了整整九年的第二个嫡子,自然是一出生便受尽了他们夫妻二人的宠爱。
这个孩子的性子自小便很像他阿娘,在窦氏过世后他往往能从李世民身上看到窦氏的影子。
可是,自从起兵当上皇帝后,他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过窦氏了。
滔天的权势,漂亮的美人,他得到了自己曾经想要的一切。
只是这个时候,那个会同他一道扛着杨广猜忌,为他出谋划策的窦氏却早就不在他身边了。
而他似乎已经忘记了那个年少的自己。
也忘记了去爱她。
李渊神情复杂地盯着李世民。
太像了。
李世民的眼角眉梢处处都是窦氏的影子。
窦氏,你知道吗?
二郎成长的很好,没有让你失望,足以成为你我的骄傲。
但是……他却成长得太好了。
李渊垂眸,压下了此刻他心中不该有的情绪。
李世民的话倒是提醒了他,纵然刘黑闼在李渊眼中不值一提,但马上就要入秋了,若是有突厥相助……
他悲哀地发现,目前为止自己居然根本奈何不了李世民。
只要他寻不到下一个李世民,便永远要被他钳制。
更不用提开国之初的几场大仗全都是李世民打的,他如今身兼数职,抛去他皇子的身份,李世民已经隐隐有了权臣的影子。
他在长安出名声,继承隋朝正统。
李世民在外打仗,以武统一天下。
实力与名声二者缺一不可。
若是贸然动了李世民只怕整个朝局都会产生动荡。
今天自毁长城,明日便身亡国破吗?
在整个局势还未明朗的情况下,李渊不敢冒险。
他盯着李世民好半晌,最终也只是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但李世民却知晓,李渊是妥协了。
李世民起身。
这便是权势所带来的威慑吗?
李世民勾唇。
只要他足够强大,原来李渊这个皇帝也并非无所不能啊。
曾几何时,他只能仰望李渊的背影。
但如今,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已然可以平起平坐。
李世民目光平静,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纵使前路曲折,不死便不休。
承乾殿。
李世民甫一入殿便褪去了身上的冷硬。
后知后觉一股子说不上来的酸涩情绪让李世民眼眶湿润,他眨了眨眼。
早早得了李世民吩咐等候的杜怀信有些忧心地迎了上去。
看着杜怀信担忧真切地眼神,李世民突然笑出了声。
没有关系的,秦王府才是他的家。
李世民摇摇头把乱七八糟的念头抛掉,想着李渊先前下的命令眉心微蹙:“李道玄我还是不放心。”
“史万宝此人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能服我但不可能服气道玄,我怕道玄此次领军会遇上同我平薛举时一样的问题。”
说着他看着杜怀信:“这次我无法出面,你便替我同道玄一起,保护好他。”
杜怀信迟疑道:“我是二郎亲信,陛下这次摆明了是不愿二郎再度出面……”
“莫要忧心。”
李世民摇摇头:“陛下会答应的。”
杜怀信不过孤子且他向来低调,在李渊眼里威胁不大,是最好的人选。
杜怀信点头:“那便好,只是我才刚回长安,本是想着趁着难得空闲的时间来成婚的。”
“只可惜二郎的心实在太黑了些。”
听着他故作抱怨的声音,李世民忍俊不禁:“晓得了,日后你俩的婚礼我亲自督促接手如何?”
杜怀信眼眸一亮:“好嘞,我保证让道玄毫发无伤。”
李世民轻笑:“就知道向我讨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