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 据当事人杜如晦自己回忆,昨夜因着太过开心便多喝了几杯酒,没想到难得的放纵却让他完全忘了昨夜的事情。
只隐约记得自己好像说了什么, 应该是一些打趣玩笑活泛场子的话?
杜如晦揉揉额角, 脑袋还有些疼, 想了半天只有一幅所有人都笑得很开心的画面闪过脑海, 他不由有些自得。
杜如晦想着便随手穿好了衣物,打仗的特殊时期,就算刚刚翻年,也还是不能忘了干活啊。
可谁知刚刚踏入房内, 他就见到了有些悠闲的房玄龄。
杜如晦眉心一跳, 就见房玄龄的桌前空了大半,只一杯升着袅袅水雾的茶盏放在旁侧, 而他的面前正摆着好些文集。
这人往常不是最喜欢看公文的吗?那是恨不得一日有二十四个时辰,若非他在旁劝着, 只怕这人早就累到病倒了。
“克明今日起得有些晚了。”
房玄龄不急不缓的声音响起,杜如晦笑着同往常一般与他拌嘴:“在玄龄眼里便没有人是起的早的。”
“你今日是转性子了, 这是终于听我的劝了?”
“要我说身子也是很重要的,你日日都这般不松懈也不嫌累得慌。”
房玄龄摇摇头勾唇:“你到好意思说我, 你早些年因着一些缘故伤了身子, 医工都嘱咐过要少喝酒, 你却不当一回事。”
杜如晦摇摇头无所谓道:“你也知我就这么个小爱好了,不妨事的。”
话落,杜如晦视线随意一扫,目光落到自己桌案上时一顿, 他不敢置信般又死死看了好半晌。
果然是满满当当的一堆公文与卷宗,看得杜如晦心头一痛。
房玄龄拿起杯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这才带着浅浅淡淡的笑意道:“大王见我辛苦,特意给我批了一日的假。”
“至于该我负责的公务就只能麻烦克明了。”
“不过我还是过意不去,所以今日还是打算陪着克明一道。”
杜如晦是目瞪口呆,他看着房玄龄憋了好半晌才颇为悲愤道:“你说的作陪便是我忙碌,然后你看着在一旁悠闲?”
“小主公这是怎么了,我是哪里得罪他了吗?”
杜如晦是百思不得其解,房玄龄猝不及防之下被水呛到了,他咳嗽了好几声才笑道:“昨日的事你都忘了?”
电光石火间,杜如晦一下便反应过来,懊恼地坐到自己位置,认命般拿起了笔:“我居然真的蠢到当着小主公的面说出来了。”
房玄龄摇摇头:“早说了你会有这一日。”
杜如晦是憋屈极了,半点不想谈论这件事,一面看着卷宗一面转移话题:“我今日行走军营,看着人像是比寻常少了些,是又发生了什么吗?”
房玄龄这才正色道:“果真被二郎说中了,今日屈突通与窦轨二人在巡视他处我军营垒的途中又被王世充偷袭了。”
杜如晦手下的动作一顿,而后继续写着什么笃定道:“小主公是又亲自领军去救了?”
房玄龄点点头,有些感叹:“二郎身为元帅身为皇子,本是不该如此冒险的。”
说着房玄龄忽然笑了笑:“向来多是部下救元帅的,二郎其实可以不用这般的。”
杜如晦“啧”了声:“或者说更多的元帅该是坐镇军中的吧?如小主公这般想着做将军的可不多。”
话落他想着这几年跟在李世民身边的日子随口回道:“冲锋也好,殿后也罢,小主公向来是冲在最前头的那一个。”
“估摸大家也习惯了,反正也是劝不动的,便由着他去了。”
“小主公是什么时候走的?”
房玄龄沉吟片刻:“一个时辰之前,又带上了尉迟敬德,估计还是想着拉近一下与屈突通的关系。”
杜如晦叹气:“屈突通倒好说,殷开山这些日子身子都不好,一直病着,同尉迟敬德间还有些误会,就盼望着屈突通能帮着开解一二了。”
房玄龄倒是没杜如晦一般忧心,轻声道:“文人也好武将也罢,哪里又能都同心同意的?”
“便是如我一般,已然尽量照顾他人感受,不去争抢了,可依然有秦王府的官员不喜我,私底下议论我,这些我也是知道的。”
“可只要都是向着二郎,都能在二郎手底下认真做事的,便够了。”
“二郎也会尽量平衡的。”
杜如晦垂眸摇头:“确是我想岔了。”
一时之间,整个屋内只剩下了毛笔在纸上“沙沙”划过的声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突然传来阵阵喧闹的声响,房玄龄起身:“听动静是二郎一行回来了,我出去看看。”
杜如晦放下笔揉揉有些酸疼的手腕,也想跟着起身:“我同你一道。”
房玄龄脚步一顿,看着他似笑非笑:“克明确定要在此时去?”
说着他将目光放到还剩了大半的卷宗上头:“若是再不快些,你今日都不知道要多晚才可歇息了。”
“别是克明想着躲懒吧?”
杜如晦讪讪地又坐了回去:“行了行了,我不与你说了。”
房玄龄轻哼一声,这才朝着外头走去。
甫一外出,他就瞧见了屈突通扶着尉迟敬德的画面,还有一旁秦叔宝与程咬金懊恼的神情,杜怀信则是一幅焦急万分的模样,李世民正同一个医工嘱咐着什么,医工敛眉沉思,是不是点点头。
房玄龄眉心微蹙,刚想上前就瞧见了左侧匆匆赶来的长孙无忌,他便落后了几步。
等房玄龄赶到时,就听得长孙无忌颇为忧心的声音。
“我听说二郎受伤了,我瞧瞧可伤着何处了?”
长孙无忌左看右看,着急忙慌的模样怕是下一秒就要直接上手了。
李世民摆摆手:“小伤罢了,我没有大碍的,你与观音婢写的家书不许提这件事,她如今又怀了身孕,莫要让她担忧。”
长孙无忌看着脱了甲胄,右胳膊还在冒着血的李世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口不择言:“你不想我妹妹忧心,就舍得让我们忧心了是不是?”
话落,长孙无忌转向在场的医工向他讨要伤药和细布,李世民见状连忙拿过:“我自己来就好。”
“敬德才是受了大伤,医工还是先去瞧瞧他。”
一旁的屈突通颇为懊恼:“都是我大意了,这才让王世充钻了空子,若非如此敬德与大王都不会受伤。”
见状李世民宽慰道:“是王世充狡诈,同你又有什么干系?”
“你与舅舅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说着李世民就招呼众人带着尉迟敬德与医工一道下去了,在场的也就剩了李世民、长孙无忌、房玄龄与杜怀信四人。
房玄龄这才开口道:“二郎今日便早些歇息,莫要累着。”
李世民点点头,一手扯着细布,见杜怀信帮着上好了药,这才单手给自己包扎伤口:“这次我还是领的玄甲军去救人的,效果很好。”
“虽然过程激烈了些,可我军斩获了六千余名郑军,玄甲军的名号也传了出去。”
说着李世民一顿,重复回想着方才战场的事:“我总觉得就冲这次郑军的表现,估摸马上便要撑不住了。”
“若是再来的一战的话,王世充便再也没有能力出兵了。”
杜怀信眼见李世民跟没事人一样,这才松了口气道:“还有桩事,是早先才收到消息,我刚要禀告二郎,就撞上了王世充来袭。”
“先前请求归降的江淮杜伏威,为了帮二郎一把,许也是为了在陛下面前证明自己的忠心,他特地派了手下将军领两千精兵来助二郎一臂之力。”
长孙无忌没有办法,见这帮人都谈论起了公务不由闷声道:“不仅如此,我记得二郎这段日子不是一直念叨着截粮吗?”
“我这几日也派人打听了,从一些外地而来的商贩与船商口中大致猜出了王世充打算如何。”
“若是不出意外的,王玄应会自虎牢关走水道给洛阳运粮。”
“大致数量还不知晓。”
听着李世民陷入沉思,他略一琢磨看向房玄龄:“玄龄,你可知晓洛阳一带在隋朝的粮草储备?”
房玄龄敛眉沉吟道:“早先时候我曾游历各地,也因着家世同许多当地的官吏有交情,也知道些准确数字,隋廷储粮是多,只是可惜随后便是乱世。”
“王世充也好,李密也好,宇文士及也好,或者说是无论谁起兵,若是要收买人心首要做的便是开仓放粮。”
“若是循着我记忆里的数量与这些年的损耗,王世充恐怕也没有多少余粮可以调运了。”
“若是以商船为计,至多五十艘而已。”
李世民眸子微眯:“如此说来这便是王世充的最后挣扎了。”
“李君羡也是先后跟过李密与王世充的,在王世充手底下时便是掌管粮草军械的,这次便派他去吧。”
长孙无忌听着赶忙道:“好了好了有个大致的想法就行,如今我们还不知晓王玄应运粮的准确时间,这些也需要探子不断地探查,不急于一时。”
“赶紧歇息去吧。”
知道李世民满脑子洛阳王世充,长孙无忌便配合着,好不容易正事讲完就急急忙忙要赶李世民回去休息。
李世民哭笑不得:“行了,我听你的,我说你今日怎么如此积极,原是抱着这个念头的。”
说着他嘱咐了房玄龄几句,在与长孙无忌擦肩而过时用只有他们二人听见的声音道:“你说你总是忧心这忧心那的,可怎么瞧着这脸还是圆润非常,也不见消减。”
长孙无忌下意识就想摸自己的脸,可猛然意识过来自己此刻的举动绝对是蠢极了,抬到一半的手硬生生止住了。
就见李世民眉眼带笑:“不过观音婢在这一点上倒是同你不大像。”
话音未落,李世民便扬长而去,只留下长孙无忌一人苦恼非常。
这是天生的,又不是他吃胖的。
长孙嘉卉可是说了,阿兄自是俊逸非常,脸庞圆润也是好看的,而且这还是有福的象征。
哼,下次见着李世民必要将长孙嘉卉的这番话告知,看他还有什么话好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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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四年,二月初,李君羡大破王玄应带领的粮队,王玄应仅以身免。
王世充还想要继续对峙坚持的最后希望也破灭了。
武德四年,二月十三,顶不住缺粮少兵压力的王世充部将献青城宫而降。
同日,李世民率领大军移营,更近一步逼迫王世充,几乎就是在洛阳城下了。
王世充捉住机会,趁着唐军壁垒还未修好的时候,打算来最后一场豪赌。
此战若赢,便还有机会翻盘,可若输了,便只能等着窦建德来救他了。
这一战,王世充做足了准备,不死不休。
总不能李世民三次移营,他次次偷袭都要以失败告终吧?
事不过三,这一回,他一定得赢,也不得不赢。
王世充不打算给唐军一点喘息之机,当即亲率两万精锐,倾尽自己所有的兵力自洛阳城方诸门而出,凭借旧马坊的墙垣沟堑为掩护,临水以拒唐军。
正值唐军混乱的时刻,李世民早就猜到了王世充会来偷袭。
前两次移营他都来了,没道理这次会不来,李世民面上不见不点惊慌,毫不犹豫发出命令。
而早有准备的诸位将领一个两个都去安抚自己麾下的士卒了,短短一刻钟的时间唐军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但这远远不够。
李世民特意带了全部的玄甲军于北邙山列阵,自己则是又登上了魏宣武帝陵墓认真观察。
这一处高地是真的很好,就是对魏宣武帝不太友好,这都是第二次了,又要被打搅睡觉了。
分明是万分紧张的时候,郑军虎视眈眈,唐军严阵以待,天地之间都好似充满了肃杀之气。
可偏偏是在这一刻,李世民的思绪有了半分的游移。
也不知晓此刻的观音婢如何了,算算时间,再有几个月便要生了吧?
也不知晓他能不能赶回去见证孩子出生。
念头一闪而过,李世民的眉眼莫名柔和下来,然而在下一刻他摒弃了所有的杂念自信道:“贼势窘矣,如今倾巢而出,不过侥幸一战罢了。”
“今日破之,日后贼子必定再也不敢出来了。”
李世民很明白,此刻的他不仅仅是元帅,更是唐军的主心骨。
只要他还镇定,他还自信,唐军便不会惧怕,便能与他一道上阵杀敌,创造一个又一个不可思议的胜利。
“屈突通,寡人命你率领五千步兵渡过谷水,正面迎敌王世充。”
“一旦接敌便立刻纵烟。”
屈突通领命,当即带着五千步兵前往。
李世民依旧冷着眉眼观察王世充的军队,人数太过多,地方又不算宽敞,李世民无法准确判断王世充的兵力分布情况与阵型。
李世民不耐地“啧”了声,看来还是要带着骑兵反复冲阵试验得出来的结论才是最准确的。
杜怀信看着下面险要纵横的地形就莫名生了不好的预感。
又是这样的地方,断壁残垣荒芜杂乱,一旦在其中便很难知晓有没有敌军有没有接近又会不会突然冒出。
然而还没等杜怀信出口提醒,就见下方燃起了黑烟,杜怀信当即心神一凛。
李世民果然没有犹豫,一马当先而下。
凭借着高度俯冲的优势,等玄甲军冲到王世充的侧翼与屈突通合兵,那时的速度与猛烈的冲击力都是难以想象的。
而唐军也可以凭借此将郑军严密的阵型撞开一道口子,让李世民有机会深入敌阵观察。
落后李世民一步,不知为何,杜怀信此刻的心跳得格外快,分明又不是头一回上战场了。
他蹙眉将古怪的感受压下,看向一旁的距离他不远的丘行恭。
当初攻打长安的时候,此人是同李秀宁一道在渭北与李世民汇合的。
身手相当好,一直以来便是保护李世民的贴身将士。
独一点,丘行恭的脾气太过暴烈严酷,很难接近,杜怀信与其不算熟悉,不过点头之交罢了。
偏偏身手同样好的尉迟敬德等人是玄甲军的将领,早早便被李世民吩咐了各自负责的部分。
杜怀信一夹马腹加快了速度,与丘行恭并行时终究还是说了一句:“保护好大王。”
“我率领的队伍就在大王的西后侧,若有意外我随时便来接应你们。”
丘行恭有些诧异,不过也只是点点头,难得回应杜怀信道:“就算拼上性命我也会让大王无恙的。”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短短时间内,几人立马分开各自杀敌。
一切正如李世民脑海中所预想的一样,与屈突通里外合攻,步骑联合,一瞬便撞开了个缺口。
李世民眼疾手快,顺利带着亲兵精锐冲入。
杜怀信慢了一步,他心底咒骂一声。
王世充手底下不愧是收编了众多的隋朝精锐骁果军,战斗意志与素质都高得可怕。
不过几息的功夫,这个缺口便被郑军填上,杜怀信一时半会被拦了脚步,只好退而求其次向外侧上前,也算是应和里头的李世民一部。
眼前血红一片,便是连空气中都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杜怀信喘着粗气,已经麻木到什么都闻不出来了,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处生疼。
这几日他因着忙碌熬了好几个夜晚,今早起来有些受凉和头疼,如今骤然激烈冲杀,杜怀信的身子有些受不住了。
但是冷兵器时代的战场哪里能容得下丝毫的错漏?
杜怀信狠下心猛地一咬舌尖,剧烈的刺痛让他瞬间清醒。
嘈杂的呐喊声混杂着酸涩的汗水一同糊了杜怀信整个脸。
他艰难地抹去眼上的汗水,躲过了郑军的长枪,正打算看一眼李世民此刻的状况就继续杀敌,谁料视线所及之处居然全是郑军,李世民早就没了踪影。
至多才十几息的时间,他跑哪去了?!
杜怀信呼吸一滞,脑子飞快转着,一面厮杀一面搜索,不断回想着刚刚在魏宣武帝陵处往下看到的场景。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郑军背后好似有一条距离不长但异常狭窄的长堤。
按着李世民的性格,不用想都知道是一定会深入敌阵探查强弱的,按着他看到的李世民最后的方向,他应该是往郑军的阵后而去了,很大可能会被围堵在长堤附近。
做出了判断,杜怀信没有犹豫率领身后士卒往尉迟敬德的方向去。
尉迟敬德此刻正与三个郑军缠斗,一柄长刀突然替他挡下了一道攻击,尉迟敬德立马抓住机会,马槊一扫,三人直接被掀翻在地。
还未等尉迟敬德道谢,就听到杜怀信有些焦急的声音道:“在右侧破开个口子,掩护我。”
杜怀信从来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尉迟敬德当即与他合兵反复冲撞下勉强给杜怀信争取来了时间。
在杜怀信就要领兵进入时,尉迟敬德不安地问:“出了何事?”
杜怀信深吸一口气:“大王深入敌阵,恐遭围堵,我去接应他。”
尉迟敬德一愣,但也只是点点头:“我帮你压一阵子郑军,快去快回。”
杜怀信的猜测果然没错,但他唯一没有料到的是,他居然在途中见到了不少眼熟的唐军。
杜怀信的心骤然一沉,这些唐军全部都是保护李世民的亲兵,但不幸中的万幸是,他在这些人里没有看到丘行恭。
“铛”的一声,杜怀信猛地挡住了突然冒出的马槊尖头,他虎口发颤,所幸有着士卒掩护他,杜怀信这才趁着暂时的空档急切问着一个眼熟的亲兵:“大王呢?你们怎么没跟着?”
亲兵是急得说话颠三倒四:“长堤,太急了,大王冲得太急了!”
在此刻亲兵才勉强理清思路快速挑了重点来讲:“大王身边如今只剩下丘将军了!”
杜怀信眼前一黑,本就不舒服的心脏更是再一次剧烈疼痛起来。
他猛地攥紧缰绳才稳住了自己摇晃的身子,下一刻他抬手不管不顾摁压了下胸口,也不管自己的力道能不能透过甲胄传到自己的心头。
但奇异的是,疼痛居然真的渐渐减弱了。
杜怀信没有时间犹豫了,当机立断就往长堤处冲。
他不能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也做不到去赌一个丘行恭会保护好李世民的可能性。
但幸运的是,此刻李世民虽然陷入了郑军的包围圈,但还没有性命之忧。
一箭破空,地方实在是太过狭窄了,李世民根本没有地方躲避,他狠狠一拽缰绳,座下战马高高扬起前蹄。
可这次却没有这么好运气了,李世民虽然躲过了箭矢,但是战马却生生受了一箭。
箭矢扎进了战马前胸几寸深的距离,一声凄厉悲切的嘶鸣当即响起。
可就在这个时候,就在战马自己也疼痛难忍的时候,它依旧稳稳地驮着自己的主人,就算是前腿禁不住力踉跄跪地,它也在尽量保护着自己的主人。
李世民的眼眶瞬间便红了,他当即翻身下马悲恸道:“飒露紫!”
一切都是在瞬息之间发生的事,丘行恭当机立断调转马头回身,也顾不上准头了,短短时间内便是数十发羽箭射出,五六个郑军应声倒地。
一时之间围追的士卒都有些犹豫不敢上前,但眼前的人又是秦王,若是能活捉秦王升官加爵不在话下。
贪婪与恐惧不断在这些郑军心中纠缠。
而就在此刻,丘行恭赶忙将自己的战马让与了李世民,而他自己则是手执长刀护于李世民身前。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不论是战马还是士卒都是血肉之躯,他见过太多就在他面前死去的唐军,战马亦不例外,李世民根本没有时间悲伤。
他起身,抚了抚飒露紫的鬃毛,飒露紫好似察觉到了什么,它快速垂下脑袋蹭了蹭李世民的手掌,张嘴轻咬了下李世民的指尖,而后便用脑袋将他往外推。
李世民抬眸,对上了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睛,里头是明晃晃的不舍。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转身翻上丘行恭的战马,见丘行恭此时正在尝试给飒露紫拔箭,他当即抽出身上仅余的五支羽箭,箭无虚发,为丘行恭掩护。
只可惜飒露紫实在是伤得太重了,一拔了箭,喷涌的鲜血汩汩流出,根本是再有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无奈之下丘行恭只好放弃了飒露紫,转身在李世民的辅助下高声大呼,趁着郑军还犹豫不决之际,不惧生死猛地上前几步,速度之快,瞬间便斩杀了数名郑军。
丘行恭的甲胄、长刀、面上全部都沾满了鲜血,而他又怒目圆睁,看起来骇人至极。
本还打算贪一份泼天之功的郑军立马被吓得失了胆气,只敢围着这两个人且战且退。
飒露紫很听话很通人性,就好像是知道自己的悲鸣会影响到李世民一般,在拔箭后一声不吭。
而李世民,他也一次都没有回头。
他所能做的就是赢下这场战役,如此他才可以重返战场安葬飒露紫。
就在二人即将冲出敌阵之际,数支羽箭掠过他们直直射向围着的郑军。
马蹄声由远及近,杜怀信骑着马毫不犹豫踏过倒在地上痛苦哀嚎的郑军的身躯,瞬间便来到李世民身旁护卫左右。
谢天谢地,人没出事。
杜怀信这才后知后觉感到了害怕,他与丘行恭对视一眼,当即让人将备用的马给丘行恭,而后把自己的箭筒丢到李世民怀中,他则手持长刀杀敌。
一行人配合默契很快便护送着李世民逃出了郑军的包围。
“子诺,我先回后方修整一下,马上便来。”
李世民说着便往唐军的营地赶去,不想浪费一点时间。
这才刚刚从生死边缘走出来,就又想着上战场了,还真是李世民的性子。
杜怀信知道劝阻无用,只嘱咐了句“万事小心”,他便又投入了战场。
然而还未等杜怀信从后怕中回神,他又在前方看到了段志玄身下的战马突然倒地,而他也自地上狼狈地翻滚了几圈。
今日也太点背了,这一两个怎么都出了事?!
他与段志玄也算是年少相识了,二人关系向来不错,自然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可还未等杜怀信上前,段志玄就给上演一段了不可思议的表演。
就见段志玄好似是因为堕马伤了腿脚一般,一动不动被两个郑军骑兵架着,眼看着就要过河被俘虏了,段志玄却突然暴起双臂狠狠一用力。
两个骑兵猝不及防之下被拽着跌下了马,段志玄当即抢了一匹马打马就往回跑,而等他身后的数百郑军气急败坏之下回过神来,纷纷上前捉捕段志玄时已经晚了。
杜怀信目瞪口呆低声喃喃:“我靠。”
这还是人吗?
这是在拍电影吧?
段志玄居然这么厉害的吗?
杜怀信发出了灵魂三问,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当中。
平日里他居然能跟这样的段志玄在切磋时不分上下,莫不是段志玄放了水吧?
他一面警惕着郑军,一面在段志玄回来后用不像看人的目光打量他一眼。
段志玄明显察觉到了杜怀信奇异的目光,他颇有些自得地笑了笑:“论怎么装死怎么用巧劲我可清楚了,瞧你就不像是常混过的样子,你自然不晓得这些了。”
“要不然你以为我当初是凭什么坐稳太原恶少之首的位置的?”
杜怀信脑子糊涂下意识接了一句:“爱与仁义?”
段志玄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我们还是重新去杀敌,莫要谈论这个话题了。”
杜怀信咳嗽了一声,他绝对不承认刚刚那么蠢的人是他。
他在内心默默反驳,谁说他没混过了,在当年他好歹也在李世民打架的时候加油助威了,只是这些阴私的技巧他却是没有了解过罢了。
等李世民回来后,唐郑双方已然陷入了焦灼。
王世充在李世民的骑兵手上吃了好几个亏,如今郑军当中多牌槊,唐军的骑兵很难更进一步。
李世民没有犹豫当即搭弓射箭,他的弓和羽箭都是比寻常样式要大上很多的,兼之积攒了一个上午的怒气,李世民此刻射出的箭威力是相当大。
堵在最前头的配有牌槊的郑军纷纷应弦而倒。
一道缺口就这么被李世民给生生撕了出来。
这一战,是关乎王世成未来命运的一战,他又怎么肯轻易放弃。
就算李世民撕开了防御的口子,就算李世民带着玄甲军不断深入敌阵冲散他们的阵型,王世充都没有放弃。
郑军数次被冲散,也数次再次聚拢,如是者四,郑军依然强悍没有溃散的意思。
这一战,两方自辰至午,终究还是王世充一方有心无力,绝望地鸣金收兵。
李世民挥师追击,一路追到了洛阳城下,共俘斩郑军七千余人。
此战过后的第二日,王世充本还打算再度出城列阵,不料军中一个被俘虏的前唐军突然反水,在众目睽睽之下夺了长枪就刺向王世充。
所幸王世充衣服下穿着甲胄并无大碍,王世充命人将这个唐军斩杀了之后立马回了城池,脱下了衣物甲胄示人,不见半点伤痕,明示自己天命所归。
只可惜以前王世充迷信的把戏能玩转是因为王世充具有优势,如今王世充眼见就是大厦将倾,百官是不愿再自欺欺人。
王世充这一招反倒起了反效果,一时之间洛阳城内人心尽散。
这场战役的效果是明显的。
武德四年,二月二十二,郑国宋王王泰弃河阳而走。
武德四年,二月二十七,怀州刺史举城来降。
至此,李世民彻底完成了他对洛阳的孤立包围。
因着拿下了怀州,更是可以与山西晋阳一地取得联系,这样一来千里出征与运粮的压力终于小了许多。
不仅如此,正正面对怀州但久攻不克的虎牢关便陷入了险地,恐怕这虎牢关也支撑不了几日了。
自武德三年七月出征以来,到如今的武德四年二月底包围洛阳孤城为止,整整七个月的时间,整整七个月的艰辛与磨难,李世民终于进入了最后的攻城阶段。
与此同时,一路行走风尘仆仆的宇文士及也终于回到了长安,顺利面见了李渊。
他躬身行礼,不卑不亢:“启禀陛下,洛阳外援已绝,时机已至,秦王特地派遣臣来向陛下请示。”
“是否要对洛阳开启最后的攻城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