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此时, 几乎在所有人都放弃了大河以东的情况下,在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出面承诺收复汾、晋的情况下,李世民的一封奏表恍若黑夜中的一点星子, 瞬息便点燃了原先黯然失语的朝廷。
这封奏表的内容如此简短又如此坚定, 几乎是瞬间就让李渊动摇了自己先前的决定。
“臣以为, 秦王此言有理, 且秦王灭薛仁杲一战犹在眼前,陛下何不让秦王一试?”
李纲率先出面开口,自四月来便只能收到战败消息的朝廷,如今终于有人愿意站出来承诺收复山河, 一扫先前死气沉沉的氛围, 这令他下意识便对秦王产生了亲近之意。
“是啊陛下,就算败了,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如陛下先前预想的一般,放弃大河以东死守关西而已。”
萧瑀同样选择站在李纲一边。
他身为杨广的外戚, 身份向来高贵,自隋朝以来便见惯了无所作为只晓得吃喝享乐的皇亲国戚, 他最是看不上这类人。
如今的秦王,以一己之身肩负山河社稷的重任, 如何能不令他钦佩?
有了这二位起头, 一时间群臣纷纷赞同秦王的提议。
这不单单是因为李世民的承诺难得, 更是因为有薛仁杲的例子在前,大家愿意相信李世民的能力。
位于群臣前列的李建成的表情肉眼可见得难看起来,他听着身边大臣对李世民的赞扬,心烦意乱。
先前他搞砸了收复李轨旧部的活, 不仅令李渊多有失望,更是连人才的影都没见着。
本以为他可以靠着凉州总管的身份, 拉拢捉拿李轨献降凉州的当地豪族安兴贵一家,却偏偏最后便宜了李世民!
人都还长春宫呢,就有本事和安兴贵的儿子安元寿“暧昧不清”。
不仅如此,瞧着那李纲的表情,亏他还是太子詹事,怕也是喜欢李世民得紧,左右群臣也没有一个说他不好的。
他才是太子,才是李渊属意的下一任皇帝,却完完全全被李世民的光辉给遮盖了。
想到此处,李建成居然隐隐有些恨上李世民了,同为身份尊贵的皇子,何苦就要这样喜欢上战场出风头,和李元吉一样不好吗?
他狠狠压抑住自己内心的不满,下意识往右看了一眼,便见着同样表情阴鸷的李元吉。
但注意到李建成视线的李元吉立马收敛神情,对上李建成目光时还不忘勾唇笑了下。
李建成内心郁结,就听得位于上首的李渊开怀道:“好,众卿所言甚是,朕决定悉发关中兵交付秦王,并且亲自前往长春宫为他送行。”
此事便这么定下了,纵然知晓李建成的不满,李渊也没有半点理会。
笑话,李建成不满,他自己都有因若此战过后李世民声望过甚的担忧。
但在大事面前,李渊向来看得清楚,统一天下才是目前被他放到首位的事情。
武德二年,十月二十,长春宫。
早早得到消息的李世民吩咐下人准备接风宴,而自己则携秦王府众人迎接自长安而来的李渊。
李渊一路而来看着对他毕恭毕敬的宫女内侍,心中甚为满意。
如今见着大半年未见的李世民,瞧他恭敬躬身行礼的模样,李渊一时之间又是欣喜又是心疼,一把握住李世民的胳膊就要将他扶起。
李世民垂眸,叫李渊看不清他眸底一闪而过的悲切,而后不着痕迹地退后几步,低声道:“陛下一路辛苦,臣早已备下晚宴,为陛下接风洗尘。”
李渊手一空,心中有些不痛快,分明还是从前那个李世民,偏偏就是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莫名的直觉让他此刻想说些什么:“秦王妃前段日子生了个男孩,我听闻你走之前便为孩子取了姓名。”
话到此处,李渊打量了眼李世民的神情,见他眉眼带笑,分明是真切欣喜了许多,不免松了口气继续道:“承乾对吗?倒是同我想的一样。”
“这个孩子自承乾殿出生,又是你的第一个嫡子,名字很适合他。”
“至于秦王妃你不要担心,瞧着天天带着笑脸进宫陪我,身子恢复得也很好。”
“多谢阿耶告知。”
李世民早就收到了长孙嘉卉的家书,里头洋洋洒洒写满了五六页纸。
她也是头一回当阿娘,新鲜之余又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想寻他说话,偏偏此刻他不在长安,又要出征打仗,如今从李渊口中听说长孙嘉卉的近况,李世民这才放下心中的担忧。
眼瞅着李世民终于改了称谓,李渊暗恼自己多想,先头李世民隐隐的疏远,想必还是太久未见的缘故。
思及此,李渊笑着点头岔开话题:“二郎,既然你想要发兵收复太原,便给我讲讲你的计策吧。”
提到正事,李世民摒弃心中杂念,一边带着李渊入内,一边说着这段日子以来他与秦王府众人共同商讨出来的谋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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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渊这次前来送行并没有掀起太大波澜,或者说因着刘文静一事,秦王府几乎没有一个是对他有好感的。
好不容易做戏,终于出征送走了李渊,众人面上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实则内心都是带着隐秘的欣喜。
然而就在大军刚行不过几日的功夫,李世民便探查到了窦建德已过黎阳三十里的消息。
因着忧心河北局势,李世民特地同李世勣提了此事,李世勣得命后派遣麾下丘孝刚率领骑兵三百侦查敌情。
谁料丘孝刚上了战场与窦建德遭遇,出其不意将其打败,并且自负耍得一手长枪的本事。
一时之间贪功杀红了眼,被窦建德援军追上,逃脱不及送了性命。
不过三百骑兵,窦建德结合之前收到的消息,据此推断出此刻李世民只怕一门心思扑在刘武周身上,没有多余的队伍来防备河北。
既然如此,本还犹豫的窦建德当即下定决心,出其不意回军攻打黎阳,留守黎阳的李神通与李世勣猝不及防双双被俘,黎阳失守。
窦建德再无顾忌,一时之间附近州县望风归附,唐廷在河北的局面竟到了糜烂的程度。
因着这个缘故,收到消息的李世民加快了行军的步伐。
要再快一些打败宋金刚,若不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唐军与刘武周纠缠,最后反倒白白便宜了窦建德。
武德二年,十一月十四,柏壁。
到达柏壁后不过几日,李世民便发觉了事情不对。
“附近各州县的粮说是征集不足,还需再过段时日送来。”
“这也就罢了,但当地仓廪空虚,且因着裴寂先前坚壁清野的缘故,百姓纷纷避入堡内。”
“唐军发的征粮通告起不到什么作用,若是再如此下去,只怕不过半月功夫我们便要面临断粮的危险了。”
杜怀信想着方才打听到的消息,一时之间忧心忡忡。
长安自己就粮草不足,若想从巴蜀一地运来太过麻烦。
柏壁附近本是有个永丰仓的,可惜这中间卡了蒲州王行本这个钉子。
不过蒲州一个孤城,运粮不及时也不知晓是什么缘故,是因为两面开战,还是为了以防万一王行本孤注一掷?
“不对,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李世民闭眸思索着行军途中的所见所闻,指节轻敲桌面,纷纷乱乱的思绪犹如线头一般缠绕,让他难以抓住其中的重点。
“何处不对?”杜怀信跟着坐在李世民对面,又将事情在心中捋过一遍,这才喃喃道:“这地方近半年一直在打仗,又被裴寂搅散了民心,粮草运行不及时倒也没有哪里不对。”
“蒲州夏县此刻也有陛下派遣的将领,若是因着两面发兵而运粮困难……”
李世民骤然睁眼,猛地一点桌面,眸子里是掩藏不住的欣喜。
这样子倒叫杜怀信怔住了,他下意识闭嘴,等着李世民说明缘由。
“怀信,你的话倒是提醒我了。”
话落,李世民起身踱步继续道:“我为秦王,一国皇子出征,又有陛下亲自送行,又有谁敢怠慢军粮?都不想活命了吗!”
“偏偏此前裴寂闹得各地人心惶惶,说是征集不足倒也算个让人找不出岔子的借口。”
说着,李世民走至杜怀信面前低声道:“可我的脾性如何,经历过薛仁杲一战,各位将领都清楚得很,在明知我会追究到底的情况下,还是推脱含糊其辞,这其中必有问题。”
“既然有问题,那么便是柏壁附近的州县出了问题,这其中若是背靠粮仓的便更好了,思来想去,这不恰好,独孤怀恩一行人正在蒲州督战。”
独孤怀恩?
杜怀信思索片刻沉吟道:“他是陛下的表弟,又有什么理由要断粮道,饿死我们,一家人如此作为岂不得不偿失?”
李世民摇摇头:“也不一定就是他,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是得做好万全之策。”
“以防万一,夏县、蒲州这两处的将领都不可轻信,我们不能靠别人,就地征粮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杜怀信蹙眉迟疑道:“可是裴寂早就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还能征到粮吗?”
“若是使法子强迫,二郎,此举是万万不可。”
“这你就不懂了,”李世民自后头的书架抽出一本书册递给杜怀信,“看看,这上头都是当地的豪强富绅,百姓或许无粮,他们可不缺粮。”
“就地征粮不仅是为了解决军中乏食的问题,更是为了试探当地的人心风向。”
“裴寂的胡乱作为弄垮了当地的民心。”
“打仗,不仅仅是为了夺回我李家的龙兴之地,更是要夺回丢失的民心。”
“我既是要一步一步打回去,那先前唐军所犯下的错误,我也要一步一步弥补。”
“裴寂是陛下的宠臣,是大唐的宰相,身份比他高的,也唯有我罢了。”
“所以,就地征粮必须由我亲自出面,以我的声誉作保,才能令众人信服。”
杜怀信听着感到深深佩服。
将战事与政治相结合,走一步便思虑后续百步,如今的李世民早已褪去了一个纯粹的军事统帅的身份,已然有了日后政治家的影子。
他翻着手中的书册,看着上头的有些名字,居然莫名眼熟。
李世民顿了顿,见杜怀信目露疑惑,突然生了逗趣的心思,他故意不答,只以眼神示意。
杜怀信无奈轻笑,站起身来躬身作揖:“怀信愚钝,还请二郎解惑。”
李世民得意一笑:“这其中有几位,是当年我入长安时交的朋友,我跟你提过,所以你才会觉得熟悉。”
“而且,他们不仅是我的朋友那么简单,若是我没记错,这几人都有家族之人在长安为官。”
“有他们出面牵头带动当地百姓正正好,我一会便要去见见这几人,待事情敲定后再发教谕民,如此便不愁粮了。”
说着,李世民眼眸微眯,看向杜怀信语气冷冽:“怀信,我交给你个任务,带上好手,乔装打扮去一趟永丰仓附近,我要你打听清楚,那几个将领到底有没有问题。”
杜怀信心中一凛:“末将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