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怀信不知道刘文静的信写了什么, 自穿越以来,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崩溃的李世民。
被悲切的气氛感染,本就惶恐的杜怀信亦被勾出了泪意。
他此刻只恨自己经历太少, 连安慰的话都不知该从何开口。
也或许此刻的李世民根本不需要他人安慰, 杜怀信垂眸, 任由泪水滑落沾湿衣襟。
他上前几步, 沉默地给李世民倒了杯水,而后转身走到屋外,轻轻带上了门。
午后的阳光刺眼,散落入秋的人间, 本应是该暖身子的, 可杜怀信恍若未觉,只觉浑身发冷, 是骨子里头往外蔓延的寒意。
秋日的好光景落在他眼里仿佛都失了颜色一般,黯淡无光。
呆愣片刻, 杜怀信才如大梦初醒般,李世民这样的哭法一定会伤到身子的, 得赶紧找个医工过来看着。
还有,他要找房玄龄, 此时此刻或许只有他才能劝动李世民。
杜怀信迈开双腿却莫名一个踉跄, 狼狈地跌倒在地, 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的四肢不知何时早已僵硬得不像话。
“杜郎君,”房玄龄自远处疾步而来,拉起杜怀信,“怎么这么不小心?”
杜怀信顺着力道起身, 不顾疼痛礼仪,一把拽住房玄龄的衣袖哽咽道:“房公, 麻烦帮帮二郎,帮帮他。”
泣不成声又带着些急切恳求,房玄龄心口微滞:“我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还有你,也多关心关心自己的身子,赶紧去找个医工好好休息一下,刘文静一事你莫要想太多。”
“那就好。”
杜怀信只听到了前半句话就在胡乱点头,慌忙转身跑去找医工,至于房玄龄后面还说了什么,此刻他心乱如麻是一点都没听进去。
房玄龄无奈摇头长叹一口气,推门而入。
他看着往日如烈阳般骄傲肆意的李世民,此刻浑身上下满是颓丧与哀恸,就好像热烈鲜艳的牡丹一夕之间凋零一般,让人看着心口酸涩。
房玄龄不发一言,只坐到李世民的对面。
无声的包容与温柔仿佛感染到了李世民,他下意识前倾身子凑近房玄龄。
“玄龄,泰半重臣,甚至我和阿姐都极力反对,可陛下依旧一意孤行。”
“是我错了,错得离谱。”
李世民将刘文静的书信叠好,沉默良久,再次抬眸看向房玄龄时眼眶虽红,但已少了先前的迷茫。
“不过,我也要多谢陛下教我看明白,让我不再自欺欺人。”
李世民说着自嘲一笑,内心对于李渊的感情十分复杂。
少了从前父子间的亲昵,多了如今君臣间的生疏。
在他弱冠的这年,李渊用最残忍的方式,用刘文静的项上人头,让他直面血淋淋的真相,李渊所谓的感情与承诺不值一提,权势才是保全自身最好的武器。
他不会再那么傻了,一打完仗便想着承欢膝下,经由他手的州县他一个都不会放手。
李渊不在乎,眼里只放得下高官贵族,可是他在乎。
他要一点一点自李渊手中夺过属于开国帝王的光辉,一点一点让天下百姓士卒官吏,只知他李世民而不知李渊。
这将是他未来保全自身以及身边人最大的依仗。
他要李渊日后再想肆意杀人不行。
他要李渊忌惮他。
从今往后,他与李渊是秦王与皇帝,是二皇子与天子,偏偏不能是幼时的二郎与阿耶。
房玄龄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关心则乱,李世民从来不是一个遇事便裹足不前的人,他心性坚定,向来明白自己所求。
“权势斗争便是这般,二郎想明白便好,倒是我白白走了这一遭,你是不晓得先前杜郎君有多么担心你。”
李世民唇角微扬,露出了这段日子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是我的不是,让你们忧心了。”
“不过,权势对人的影响可真大,陛下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还望日后,玄龄与秦王府众人能在一旁多多劝谏,我之所愿慎始慎终,而非同陛下这般。”
房玄龄轻笑:“二郎兼众美而有之,我如何不愿二郎惜之重之?”
李世民只觉内心堵塞消失不见,他在心底对自己说,他会的。
肇仁,至多十年,你便在底下等等,那壶酒我会亲手奉上。
以新皇的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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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静死后,朝廷上劝谏的声音都少了很多。
大臣不是刻意视而不见,便是争着献祥瑞上表赞美李渊。
毕竟可不是谁都跟裴寂一样与李渊关系亲密,刘文静都说杀就杀,他们的功劳又哪里比得上刘文静。
然而不过数日,一封军中急报传至长安,令所有人心思浮动。
先前自信满满率兵驰援的裴寂于度索原驻扎,本是觉着大军靠水方便取用。
可谁曾想刘武周麾下大将宋金刚直接派人阻断水源,裴寂头一次领兵不明所以,估摸三国的历史也不怎么熟,在毫无防备之下被迫拔营。
此值混乱之际,宋金刚领大军而出,毫不意外得大获全胜,唐军与马谡失街亭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裴寂被打得仅以身免,被打得失了胆色,什么阵线什么皇命他通通顾不上,这些哪里又有他的命来得重要。
直到这一刻他才不得不承认,刘文静虽然心胸狭隘,但是本事确实比他强。
裴寂一昼夜狂奔二百余里直达晋州,晋州以东除浩州还在苦苦坚守外几乎全部沦陷。
这么个上表请罪的折子与唐军全军覆没的军报一同摆在李渊的案前,险些将李渊气出病来。
刘文静之事才过去没多久,李渊对裴寂寄予厚望,可谁知裴寂就是这么报答他的!
他的所有做为简直是在戳着李渊的心窝子,说他先前的一意孤行错得离谱,堂堂一国皇帝威严扫地。
这下子,晋阳起兵一路跟随的老兵,还有晋阳当地的豪绅只怕心里指不定怎么想他。
偏偏之前李渊表现太过绝对,这个时候裴寂请罪他还不能直接反驳,只能按耐下心中火气,好声好气勉励宽慰裴寂,让他仍旧镇抚河北。
这下子,坚守城池总不会再出错了吧?
这要是再退,就要退到长安了。
这头李渊好不容易说服自己,那头晋阳的李元吉也收到了裴寂战败的消息。
太原,晋阳。
李元吉一脚踹翻眼前的小桌,纸张洋洋洒洒落下,一封关于裴寂战败的军报落在他脚前。
他垂眸,面容上爬满狰狞的笑容,眼角的胎记更为此刻的李元吉增添了一丝可怕。
他的嘴角微微裂开,狠狠踩在军报上面,还慢条斯理地碾了好几下,待完全看不出本来样子后他才停下动作。
“大王,司马刘德威求见。”
奴仆的通传响起,李元吉眼眸微眯思绪一转,萦绕周身的冷冽杀气顿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痛心无奈与愤怒。
“赶紧进来。”
李元吉嘴上语气焦急,实则动作不疾不徐,还有闲工夫整理自己凌乱的衣物,待脚步声愈发近时他才神情一变,行色匆匆地来到刘德威面前。
见刘德威面上一闪而过的诧异,李元吉先发制人:“司马可曾听说裴公战败的消息?”
“如今消息早已传遍太原,不仅百姓人心惶惶,便是刘武周也将率兵逼迫晋阳。”
“晋阳岌岌可危,寡人这才知晓往日寡人做了太多错事。”
“司马,如今该如何是好?”
言语恳切,姿态真挚,刘德威一时有些闹不明白了,平日里素来行事浪荡的齐王,居然还能做出这副表情。
莫不是长大了,有了压力突然便晓得懂事了?
刘德威暗暗揣测,李元吉年纪小骤然被封齐王,一夜之间掌管一地全部军政,身边又没有长辈管束,难免放纵。
若是因着惧怕而收敛了脾性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刘德威迟疑道:“大王莫急,晋阳城池坚固粮草充足,还能再抵上一段时日。”
“只消等到陛下再派援军,大王安心等待即可。”
等等等,就知道等。
李元吉垂眸,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他可是皇子,若是出了半点差错,刘德威他赔得起吗!
“可如今晋阳上下人心离散,全是寡人的过错,寡人亦想着弥补。”
李元吉说着甚至握住了刘德威的手臂,直直凝视着他,摆出了一副全然懊悔的模样:“卿以老弱守城,我率强兵出战,卿看可行否?”
刘德威内心震动,下意识想要后退半步,可胳膊却被李元吉死死拽住,无奈之下他颤着嗓音道:“大王真是这般想的,若有危险可如何是好?”
其实刘德威担心的不是危险,而是李元吉的反应太过古怪,让他莫名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李元吉心中冷笑,面上还是羞愧非常:“无碍的,我只是率兵列阵振奋民心,若有意外我也会早早入城,让司马忧心,是我的过错。”
刘德威无奈点头,李元吉都如此说了,兼之他平日里暴戾的行事作风,做为臣子又哪里敢拒绝。
只是刘德威不好的预感成了真。
李元吉哪里是真的忧心刘武周,他趁着夜色大军出城的空挡,带着一众妻妾行小路逃回长安。
待天蒙蒙亮时,刘德威才发觉李元吉不见了,大军面面相觑,众目睽睽之下想要瞒都瞒不住。
刘德威明白过来自己是被骗了,同为皇子,一个弃城而逃,一个大败薛仁杲,齐王与秦王之间怎么会差得这么大!
郁结之下,刘德威勉励支撑起一城事务,若是他还能活着,日后一定要想法子摆脱齐王。
一时之间,齐王独自抛城而逃的消息传遍晋阳上下。
薛深是最早收到消息的一批人之一,他做为晋阳当地豪绅之首,此时身边聚拢了一批人,吵吵嚷嚷。
因着裴寂的惨败,先前便不满李渊杀了刘文静的,活得久一些的,家族长一些的,哪个没见过皇帝轮流做的场面?
对于李渊这个天子就没有了太大的恭敬,纷纷你一言我一语的咒骂起了李渊。
还有不满李元吉混账行径的,一开口便是早就忍受不了云云,果然同李渊是为亲父子,这膏粱纨袴的模样怕不是一脉相承。
薛深只觉耳边嗡嗡作响,被吵得头疼,他大呵道:“都住口。”
环顾四周,薛深念着裴寂先前的大败,想着李渊斩杀刘文静又想派裴寂让他们都闭嘴的事情,心中冷笑。
既然李渊这个大唐皇帝都不要他们了,他们又何苦死乞白赖地扒上去?
在哪个皇帝手下做活不是做活,更何况前有唐军节节败退,后有齐王独自出逃,唐廷的实力看起来也不如何。
念及此,薛深下定决心:“事到如今,为这么个不仁不义的朝廷效忠早已不值得。”
“我们何不开城门,献晋阳,迎武周?”
“好让那皇帝老儿知道,我们不是非他不可!”
现场陷入了一瞬的寂静,但下一秒便爆发出了叫好的欢呼。
当日,薛深开城门。
李唐的龙兴之地晋阳,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