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静被告发谋反一事, 实乃意外。
因着李世民与杜怀信的提醒,刘文静不敢在外人面前表达自己的不满。
只是憋着一股子气尽数撒到后院里头,让其中一个本就失宠的小妾愈发不满, 不愿困于四方宅院老死一生, 只想着寻到机会早早摆脱。
恰巧, 这段日子府中发生些怪异之事, 若是放在往常也没什么。
只是刘文静在前几日与其弟的饮宴上酒后失言“当杀裴寂”,又怒极之下拔出佩刀劈砍厅柱,难免令他有些忌惮心惊。
犹疑之下,刘文静最终还是招了巫师入府, 就当祛祛晦气也好。
然而就是他的这个举动, 让小妾抓住了机会。
小妾没有犹豫,一封家书传给在长安为官的兄长, 哭诉刘文静在府中行厌胜之事,让兄长告发陛下刘文静胆大妄为, 企图谋反。
但是谁都没想到的是,这一封密奏恰恰正中李渊所想。
裴寂身为他的亲信, 朝廷之上所表示的也往往是他的意思,可刘文静处处反对, 不就是在打他的脸?
他本就不满, 偏偏刘文静还不知收敛, 且他起兵之初又与突厥相交甚密,隐藏心底的怀疑被再次勾出,几乎没怎么犹豫,李渊当即派人将刘文静押送入朝。
长春宫。
刘文静羞愧垂眸, 不敢看坐于上首的李世民的神情。
杜怀信在一旁无奈叹气,看着刘文静欲言又止, 最终也只是拍拍他的肩头以示安慰。
“二郎,没有管束好身边人,这件事是我的错。”
听着刘文静低声认错,李世民猛地站起身,声音急促,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的错哪里是没约束好身边人?”
“我早就与你说过不知多少次,你太过居功自傲,要谨言慎行戒骄戒躁,可你呢,有听过吗?”
“是,你是不满陛下赏罚不公,可你难道还信不过我吗?”
听着李世民话语里的急切,刘文静一时更加愧疚。
他抬眸,撞上的就是李世民心急如焚的神色,只晓得一味道歉:“二郎莫要生气了,谋反一事纯属子虚乌有,想来陛下查清后便会放我归来。”
“再不济,我好歹也有陛下承诺的‘恕二死’。”
或许是知道这件事不靠谱,刘文静底气不足,声音越来越轻。
“够了!”
李世民心烦意乱,音调下意识拔高,如今他最信不过的就是李渊。
见着刘文静呆愣的表情,李世民负在背后的双手攥紧,这才压下心中不安道:“不论如何,我会尽全力保住你的。”
杜怀信在一旁听着莫名蹙起了眉头,李世民这话的意思是他自己都不确定吗?
可是怎么可能,唐朝初立,刘文静可是开国功臣,不至于现在就鸟尽弓藏,李渊精于权谋,不会不明白这点啊。
“多谢二郎。”
话落,刘文静躬身行礼,便朝着外头等候押送他的官吏走去。
待几人走远后,杜怀信才上前几步,疑惑不解道:“二郎,你是在怀疑陛下不会放过刘文静吗?”
李世民错开视线,不愿让杜怀信看到自己眼中的挣扎,生硬道:“我不知道。”
杜怀信一惊,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被李世民打断:“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杜怀信无法,只担忧地看了李世民一眼退下。
屋内便只剩李世民一人,他呆呆立于原地,脑子里飞速闪过起兵以来所发生的一切画面,最终定格在他恳求李渊放过薛秦降将的那一日。
李世民下意识喃喃:“阿耶,陛下,你不会令儿失望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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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长安的李渊并不清楚李世民的纠结,待刘文静到长安后,他便把人扔给了裴寂与萧瑀二人审问。
此二人一个是他亲信,一个素来正直,李渊很是放心,很快便将注意力放到了太原上。
刘武周来势汹汹,先后占领榆次平遥介州,逐步形成了对晋阳的包围圈。
这两个月以来,李渊几乎没有睡上一顿好觉,收到的全是战败的军报。
李元吉还在晋阳,为了这个儿子,李渊焦急之下派遣李仲文姜宝谊率兵救援,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救援并州。
在李渊救子心切的心态影响下,李姜二人中了刘武周“请君入谷”的拙劣计策,于雀鼠谷惨败,全军覆没双双被俘。
消息传到长安时朝野震动,不仅如此,唐军这般有趣的表现还引起了其余枭雄的注意。
因着王世充称帝而与其决裂的窦建德,双方暂且默契地停下交手,纷纷转而侵占唐朝所有的州县。
南方的萧铣不甘落后,也欲横插一脚,一时之间唐朝三面受敌不说,龙兴之地晋阳也岌岌可危。
偏偏在这个时候,刘文静被审问出来的不满也递到了李渊案前。
“起兵之初我与裴寂地位相当,可如今他为仆射,而我却远不如他。”
“起兵之后,我拉拢突厥东征西讨,自认功劳大过裴寂,有不满之心,却无谋反之意。”
李渊盯着纸上所写,胸膛剧烈起伏,双手死死攥紧,青筋条条鼓起,一时气到说不出话来。
可恶的刘文静,这是明着讥讽他徇私偏向。
还特意提了拉拢突厥,他这是什么意思,是暗示自己和突厥有所来往以此胁迫他放人吗!
本就心有猜忌的李渊怒气上涌,狠狠一拍桌子,好一个刘文静,大敌当前只想着内斗不说,还和突厥纠缠不清,只怕先前始毕可汗想要挥兵南下也跟他脱不了干系。
还好始毕可汗意外暴毙,若不然……
李渊想着一甩衣袖,猛地将一旁的茶盏挥落,目光阴鸷地盯着下头的裴寂,再次开口,每一个字都泛着凉意:“李纲萧瑀都向朕作保,刘文静没有谋逆的心思。”
“裴寂,你怎么看?”
裴寂心领神会,他与刘文静的情谊早就消磨干净,甚至在刘文静说出“当杀裴寂”后,他们二人之间便是完全的政敌了,此时此刻他自然没有留情的道理。
“刘文静才智谋略皆在众人之上,只可惜此人心胸狭窄,生性阴险。”
“今日能行厌胜之术,口出狂言要杀我,明日焉知不会对陛下起不臣之心?”
话落,裴寂悄悄打量了眼李渊的神情,见他面容阴沉这才继续道:“如今天下未定,外有劲敌,若是因此赦免刘文静,只怕会有大患。”
外有劲敌,这说的不正是突厥吗。
被戳中了隐秘心事的李渊指节敲击桌面,连裴寂都明白的道理,果然并非他一人疑心刘文静与突厥勾结。
“陛下,长春宫秦王上表。”
一道通传打断了李渊的思绪,他一挥手把人放进来,拿起李世民的奏表就看了起来。
本以为是刘武周又有了什么新的动向,谁知居然是来给刘文静求情的。
李渊怒极反笑,好一个刘文静,他竟不知此人还有这等蛊惑人心的本事,不仅拉着朝廷重臣替他说话,如今连李世民都向着他。
“说什么只是不满你与刘文静待遇地位悬殊,绝无谋反之心。”
“这话里话外,怪的不就是朕吗!”
李渊狠狠将奏表掷于桌面,胸膛里涌着无法遏制的怒火,一时对李世民的失望远超刘文静。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他自小带到大的儿子,居然会伙同外人来戳他这个阿耶的心。
“混账,”越想越愤怒,李渊猛地起身,不住揉着胸口,冲着裴寂骂道:“你说说他,不过与朕分别半年,就被刘文静蛊惑得失了神智,都敢指责朕赏罚不公了,真是好大的胆子!”
裴寂在一旁不发一言,父子之间的事他一个外人还是瞎掺和的好,若是后头父子二人又和好如初,他岂不是成了恶人?
只是经此一事,裴寂默默将李世民排出了值得亲近的名单,一个只会惹皇帝生气的皇子,要是哪天被连累就不好了。
见着裴寂不说话,李渊自起兵后一直积压的不满仿佛被点燃了一般:“起兵之后就一直处处和朕作对,朕在他眼里难不成就是个昏君!”
“既然如此,那这个皇位朕何不让给他坐,也省得他看朕处处不顺眼。”
李渊自知失言,深吸一口气继续发泄心中的怨愤:“刘文静目无尊卑狼子野心,朕要杀他何错之有?难不成要养出下一个杨坚,李世民才知道后悔吗!”
“二郎年幼不通政事,不过是仗着朕的宠爱便无法无天。”
“如今,朕便要让他知道,究竟什么是皇帝,究竟谁才是大唐的皇帝。”
李渊气极拂袖,语气阴冷不含一丝一毫的感情:“不过杀个刘文静罢了,朕倒要看看,百年之后,史家会如何评说!”
裴寂莫名胆寒,此刻的李渊太过可怕,他下意识退了半步尽力减弱自己的存在感。
“裴寂,”李渊话锋一转,死死盯着裴寂居然轻笑道:“朕派遣的援军被打得大败,刘文静又与晋阳当地豪杰来往颇深。”
“杀之,只怕会有麻烦。”
“而刘文静最不满的,便是朕重用你。”
“所以裴寂,朕要你明日在朝堂之上自请驰援太原。”
“朕要昭告天下,刘文静该死,是他动了不该有的念头,朕没有错。”
“朕提拔的人才是有本事的,裴寂,莫要让朕失望,此战不仅是为了你自己,也是替朕立威,明白了吗?”
裴寂呼吸一紧,突然觉得肩头沉甸甸的,因为他知道一旦领命,就只能赢不能输。
若不然天子威严扫地,只怕他也没有好果子吃。
“臣领命,必不负陛下所托。”
刘文静谋反一案拉扯了近一月。
最终还是李渊顶着宰相重臣的反对一意孤行,判了刘文静个抄没家产秋后问斩的结果。
这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偏偏又在下了圣旨的第二日,裴寂于朝会上自请驰援太原。
李渊大喜,任命裴寂为晋州道行军总管,督军抗击刘武周。
这下子,本还有不满的老臣都琢磨出了点什么。
只怕李渊此举不单单是想杀个臣子那么简单,更多的还是在敲打众臣树威。
一时之间,只剩下零星几点反对的声音。
其中最为坚持的,当属长春宫的李世民,他仿佛不知道一般,还在一封接着一封上表为刘文静辩解求情。
只可惜,往日的苦劝有用,是因为李渊愿意退步,而这次李渊心如铁石,甚至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狠狠斥责了一顿不在场的李世民。
李渊的这番表态下来,朝堂之上是再也没有半点反对的声音了。
李渊很满意自己一手打造的局势,算算日子,裴寂也该到介州了。
而刘文静的死期也将至了。
长安,死牢,夜。
柴舒窈身着黑色长袍,一身容貌尽掩,她垂眸,故做不耐烦地问着拦着她的狱卒。
“奴是平阳公主府的人,刘文静曾与公主有过几面之缘,奴特奉公主之命给刘文静带些吃食,也好让他安心上路。”
狱卒犹疑片刻,打量着柴舒窈身上的衣着,针脚细腻花样繁复,一看就知是上好布料。
“毕竟刘文静是陛下重点看管的死囚,这位娘子,你可有证据?”
柴舒窈冷笑一声,自腰间解下一枚令牌,在狱卒跟前晃晃,见狱卒瞪大了双眼,这才慢悠悠道:“如何,错不了吧?”
“放心好了,只是送些吃食,若是不放心你尽可以检查一番。”
见狱卒任由犹疑,柴舒窈自袖间取出一根做工精致的玉簪,她伸手递给狱卒继续道:“公主只是不想欠人恩情,还望通融通融。”
狱卒眼眸一亮,最终还是点头应下了:“行,不过我得跟着你,不过你别担心,我就远远看着,不打扰你们叙旧。”
柴舒窈蹙眉,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跟着狱卒一路往里,阴冷血腥气扑面而来,柴舒窈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长袍,敛下了方才高傲的神情,此时此刻才敢流露担忧。
刘文静一事便是嫂嫂也去劝过,可却被陛下一句“心意已决”给顶了回来。
柴舒窈心里愤懑又夹杂着胆惧,她看的史书可不少,哪家开国皇帝会在天下未定的时候急着鸟尽弓藏,陛下未免太糊涂了些。
而且她从前见过几面李渊,那时的他明面上分明是个宽厚的长辈,怎么当了皇帝后就变成这样了?
“到了。”
狱卒打开牢门,停下脚步,打断了柴舒窈的思绪。
她赶忙颔首,提着食盒就往里头走。
刘文静安静地盘腿靠坐墙壁,面色无波无澜,就算听到了动静,依然闭着双眸,好似对万事万物都提不起兴致的模样。
“刘公,吃一些吧。”
柴舒窈心尖微涩,眼眶莫名湿润,她开了食盒将饭菜一一摆在刘文静面前。
居然是道女声,刘文静一时起了兴趣,他倒想看看死到临头了,还有谁这么大胆。
刘文静睁眼,一个略有些眼熟的面容。
“你是……”刘文静蹙眉,想了片刻才迟疑道:“当初随公主一道起兵的,柴绍的妹妹?”
“你怎么来了,是公主的意思还是柴绍的意思?”
柴舒窈点头,给刘文静倒了杯酒,推到他面前:“是我,至于来看你,是公主的意思,是秦王的意思,也是我自己愿意的。”
“我与秦王身边的杜郎君相熟,他便特地拜托了我。”
秦王,一听到这个称谓,
刘文静刚还平静的心湖陡然被投入一颗石子,泛起层层涟漪。
落得个这样的结局,他问心无愧,就等着百年后,李渊刻薄寡恩的名声必是跑不了的。
但是,他却独独辜负了李世民的心意。
刘文静垂眸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喉咙火辣辣得疼:“多谢。”
滞涩的声音响起,刘文静一刻不停,接连给自己灌酒,短短半柱□□夫就喝去了大半壶酒。
酒意上头,刘文静恍惚中仿佛听见了少年志得意满的声音。
“肇仁可敢接我的酒?”
“此酒,乃是我向肇仁请教天下时局的谢礼。”
尾音微扬,是说不出的少年风流与得意,还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亲昵。
刘文静猛地咳嗽几声,眼前莫名模糊起来,他看着沉默的柴舒窈,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当初笑容肆意的李世民。
曾经他们二人何等意气风发,就算身处牢狱,也是心中激荡指点天下。
可惜,不过短短几年,一样的情形,对面之人却不再是李世民,他的心境也大不相同。
曾经他自负自己看人的本事,觉得李世民与李渊二人必会分道扬镳,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开启这一切的会是他的项上人头,何等讽刺。
“刘公,莫要喝太急,”柴舒窈着急忙慌拍着刘文静的背,“你别担心,你府中的孩童与妇孺,嫂嫂与秦王都会嘱托照顾接济的。”
刘文静自嘲一笑,泪眼迷蒙摇头喃喃:“我并非担忧这个,我只是有些放心不下二郎。”
刘文静的声音实在太轻,柴舒窈听不真切,但也识趣地没有询问。
“有纸笔吗?”
柴舒窈一愣,自食盒底部掏出套笔墨纸砚,没想到嫂嫂嘱咐她带上的这些,居然真的起了作用。
研墨蘸墨,刘文静深吸一口气,落笔不停,间或有泪落下他却全然不顾。
一柱香后,他将这张纸折叠递给柴舒窈,轻笑道:“我马上便要死了,想了想这辈子除却跟随二郎的这段时日,其他时光还真是了无趣味。”
“是我对不住他,连累了他与陛下作对,麻烦柴娘子将这封信转交给他。”
听着刘文静语气中的无奈与平静,看着刘文静此刻洒脱的举止,柴舒窈鼻尖微酸,忍了好半晌才没有哭出来。
只是再度开口时语气还是难免带了些哽咽:“好,正巧这段日子我要出门去看望阿婆,刚巧会路过长春宫。”
“刘公放心,这封信我会亲手交到秦王手中,必不负刘公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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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紧赶慢赶,柴舒窈终于在刘文静执行死刑的当日抵达长春宫。
“柴娘子?可是陛下后悔了?”
被人叫出来的杜怀信有一瞬的不可置信,远在长安的柴舒窈怎么会突然来到长春宫?
莫不是刘文静一案有转机了。
杜怀信明知今日便是刘文静问斩的日子,明知就算有转机也不可能由一个小娘子来通报,但他心底依旧忍不住升起了点点名为希望的火花。
柴舒窈低头,不忍看到杜怀信眼眸黯淡的样子,拿出一直被保存完好的书信交到杜怀信手上:“没有,只是刘公有封信要转交秦王。”
杜怀信的心一瞬跌落谷底,他还是觉得这段时间自己在做梦,不然刘文静,那个平日自傲却又对他多有提点庇护的刘文静,怎么会就这么死了呢?
仅仅因为一个可笑的理由,仅仅因为李渊的不满,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开国有功的大臣便可以就这么草率地被判处死刑。
称帝前的李渊虽然自私自利了些,但是怎么会这样,怎么就成了这个局面。
平日只跟随李世民打仗,便是李渊称帝后,他待在长安的日子也不算久,这是他第一次直面生杀予夺的古代皇权。
这便是皇权吗?
若是哪一日李渊不满他了该如何,若是李世民也救不了他又该如何,他也要同刘文静一样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等死。
杜怀信接过信,浑身发冷。
柴舒窈不发一言,看着此刻迷茫悲恸的杜怀信,她的内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动,冲动之下握住了杜怀信的双手。
“你别难受了,嫂嫂说要我们相信秦王,秦王一定不会让刘文静的惨剧再次发生的。”
手上温热的触感让杜怀信一下回过神来,他盯着此刻满目忧心的柴舒窈,不知为何平日心底压抑的冲动突破阻碍,他猛地将柴舒窈抱入怀中。
柴舒窈一愣,说不出的感觉蔓延全身,她耳垂微红却依然没有推开对方。
半晌,杜怀信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他猛地后退几步,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轻声道:“抱歉。”
“怀信心仪柴娘子,若是柴娘子不弃,可否……”
柴舒窈面色骤然通红,但她依旧没有躲避杜怀信的视线,固执地盯着他道:“其实若不是遇上你,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想着嫁人。”
“汉时霍去病曾言匈奴未灭何以为家,我知道这个家指的不是成家,而是他拒绝了武帝赏赐的屋舍。”
柴舒窈见杜怀信呆愣,不由轻笑:“但就把它当成成家好了,如今天下未平就想着儿女情长,你倒叫我瞧不起。”
杜怀信暗骂自己糊涂,如今前路未明又怎可拉人下水,他躬身作揖一字一句承诺道:“好,怀信都听柴娘子的。”
“好了,这封信既送到,我便该走了。刘公一身傲骨,最终却被污蔑谋反,我相信秦王在未来,一定可以替他正名的。”
杜怀信平复心中复杂心绪,牢牢攥着手中书信:“会等来那一日的。”
拜别柴舒窈后,杜怀信心中陡然沉重。
站在屋外,他突然有些不敢入内,因为他知道李世民在里头,因着刘文静的事,这几日他几乎没有睡过一次好觉。
“还愣着做什么,进来吧。”
疲倦沙哑的声音自里头传来,杜怀信终于下定决心推门而入。
只见李世民有些走神地坐在上首,桌前摊着一本书籍。
杜怀信上前将信交给李世民,余光瞥到书页,才发现居然是讲伍子胥的。
杜怀信心尖一颤,沉默地退至一旁。
李世民看着手中的书信,向来胆大肆意的他居然也会产生畏惧之心。
今日是刘文静问斩的日子,是他食言了,终究没能保下他。
算算时间,刘文静那里应该差不多该执刑了吧。
长安,闹市。
刘文静被人押着一步一步走至街头,他听着路旁百姓的议论唾骂,说他奸佞小人,勾结突厥引狼入室,妄想颠覆朝廷,该死该杀,甚至还有人拿着小石子朝他砸来。
刘文静何曾这么狼狈过,但他的心绪却没有半分波澜。
因为他知道这是李渊的把戏,这些百姓不过是权贵手中的棋子,不过是被皇帝愚弄的对象罢了,又何必怪他们。
刘文静额角一痛,血液顺着眼眶缓缓滑落,刘文静也没有擦拭,这才仰头看天,阳光刺眼,他下意识眯了眯双眸。
都入秋了,真是难得的好天气,这让他想起了在晋阳出狱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光景,看来老天也算待他不薄。
刘文静骤然低笑出声,莫名有些恍惚。
不知道此刻的李世民在做什么,收到他的信了吗?
长春宫。
李世民咬牙,脖颈间鼓起青筋,他死死盯着手中的书信,终是颤抖着双手缓缓拆开。
上头是熟悉的字迹,笔墨潦草却依然不减隐藏其中的傲气与凛然。
“二郎,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吧。”
“我知你的脾性,可别哭啊,我写这封信可不是让你伤心的。”
李世民眼眶酸涩,呼吸渐渐急促,猛地移开视线平复心情,他抹去眼角的湿意,刘文静不愿让他哭,他便不哭。
长安,闹市。
刘文静跪在地上,听着监斩官念着李渊给他安的罪名,勾唇轻笑。
以下犯上,厌胜之术,勾结突厥,意图谋反。
真有意思,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这么厉害,成了个霍乱朝纲的小人,李渊还真是看得起他。
“你可知罪?”
刘文静突然觉得厌烦,要杀要剐便快些,还做什么戏呢,既然如此他怎么会如李渊的意。
“我何错之有?佐命开唐,非但没错,反倒有功。”
“是陛下赏罚不公宠幸奸佞,错在陛下,又岂在我身?”
监斩官怒极拂袖,大声呵斥道:“放肆,死到临头还想着污蔑陛下,果然狼子野心。”
刘文静哼笑懒得反驳:“要杀便杀,赶紧吧。”
监斩官冷冷盯着刘文静,猛地一挥手,刽子手拿刀上前。
长春宫。
李世民好不容易压下哭意,这才继续往下看着手中的信。
“二郎,我的死与你无关,我早就触怒了陛下,你保不下我的,莫要自责。”
“二郎可还记得你我在狱中的那番问对?”
“那是我一生中最为得意的日子。”
“我至今还记得,那时的你意气风发,而我则指点江山,好生豪气。”
读到此处,李世民一顿,指尖轻轻触摸着这行字,纸张褶皱,笔墨晕开模糊,是刘文静写的时候在哭吗?
“可惜,不能陪你走到最后了。”
“本以为能亲眼见到天下长安,却终究是做不到了,不过我始终相信你会成功的,虽然我看不见了,却是桩憾事。”
“望二郎引以为鉴,莫要像我这般。”
“二郎有时候真的太固执了,你要记得陛下是皇帝,你们二人先是君臣后才是父子。”
“我知你抱负和建功立业的野心,但你应该也知晓什么叫功高不赏。”
“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你可千万不能重蹈我的覆辙,不要太过信任陛下,也不要因为我的死而去怨恨陛下。”
“现如今二郎需要蛰伏,还需要陛下的支持,不过我坚信,终有一日,中外归心,天下平定,你会比陛下更加耀眼。”
李世民呼吸一紧,他知道,他都知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李渊早已与李世民记忆中的模样相去甚远,或许李渊从未改变,只是那个时候他不过有个唐国公的身份,只是他的阿耶。
但如今,李渊身为天下之主,是他的阿耶,更是说一不二的帝王。
便是有朝一日李渊想要放弃他,他都毫不意外,一个不听话又觊觎皇位的皇子,怎么可能不让一个皇帝厌烦呢?
长安,闹市。
刘文静跪在地上,余光瞥见在后头上前的刽子手,他缓缓闭眸,长叹一声:“高鸟尽,良弓藏,此言不虚啊。”
身后似有凉意,应该是挥刀时带来的寒风,虽有阳光,可刘文静还是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也不知道为什么,死前的最后一刻,他突然好想知道李世民看完他的信会是什么反应。
是悲恸,愤怒,自责,还是三者皆有之?
不过,就李世民那个说哭就哭的性子,想来他在信中最开头写的那段话应该是无用功。
其实挺不值得的,他这一死了之,反倒连累活着的人。
刀锋越来越近,刘文静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平静。
血溅三尺,一颗脑袋连滚数尺,最终滚到百姓面前。
围观百姓惊呼,有大着胆子的人想要上前瞧瞧,被一旁的友人拉住。
“别瞧,死人的最后神情估摸是怨气冲天的,你要是去瞧了,当心晚上睡不着觉。”
胆大的人无所谓地挥挥手:“我家杀猪的,能怕这个,我就瞧一眼,别是你胆子小吧。”
“你!”友人跺脚,见劝不动一怒之下也不再管了。
刚转身想走,就听到胆大的惊呼:“呦,可真了不得,你瞧瞧,我怎么觉得他还挺,嗯,对,挺开心的?”
开心,这是什么诡异的形容,友人一时被激起了兴趣,探头飞速看了一眼。
就见那个脑袋上不见半分怨气,嘴角挂着平静释然又遗憾的笑容。
额角自眼眶下一道长长的血痕,看起来像是血泪,明明应该是诡异可怕的场景,却偏偏让人看出一种不舍和悲悯。
友人后退几步嘀咕道:“可真是稀奇。”
长春宫。
信已至末尾,李世民压抑情绪已然在崩溃的边缘。
“莫要因我的死而感到难过。”
“我之死是为冤屈,但我相信后世自有评定。”
“二郎重情重义,我坚信,未来你一定会替我正名的。”
“只是别忘了,等到山河平定河清海晏的那一日,替我捎壶酒。”
“就要当年狱中问对的那个酒,这么个小小心愿,二郎不会不同意吧?”
“二郎,勉之啊。”
“肇仁留。”
李世民再也忍不住,双手虚虚地遮掩面容,颤抖着身子,想要发泄心中的委屈,想要放声大哭。
恍然之中却突然惊觉自己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光一般,心脏处生疼,仿佛被人狠狠攥紧,让他喘不过气来,只无声得泪流满面。
他绝望又木然地环顾四周,喉咙间终于挤出一点破碎的声音。
“我会的…”
此刻的他好似走投无路般。
不知前路,不知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