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墌, 扎营之地。
杜怀信一身衣物破烂,浑身上下灰头土脸,气质寻常, 是那种放在人堆里就再也找不见的模样。
他掏出一张帕子, 指尖触及帕角处几丛绿竹与一个小小的柴字, 心绪莫名, 愣了片刻才擦去了脸上的脏污,而后将其小心叠好放回。
这是人家姑娘感激他那几日照顾的谢礼,一番心意不好糟蹋。
杜怀信平复好心情后,一面组织着语言一面请求面见李世民。
待听得营帐里头传来淡淡疲倦的“进来”后, 杜怀信刻意放缓了脚步, 轻轻掀开帐帘,下意识往前头看了一眼。
就见李世民着了单薄的寝衣, 只在肩头披了件红色的外衫,长发披散垂至腰间, 一只手撑着脑袋,眉心微蹙, 闭着双眸不知在思量什么,眼窝处是淡淡的青色。
昏黄烛火下他的指尖虚空比划着, 手旁是堆的满满的公文, 想来应该是这一路上各县长官递上的关于粮草的账目。
如何统筹调度, 如何分批次运行,如何能做到不断粮,其间种种皆为学问。
如今的李世民可不能只顾打仗了,作为一军主帅, 人情世故官场做派政务管理等等等等,他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察觉到杜怀信发出的细小动静, 李世民随意停下手头动作,累到不想出声,只指尖往桌面上一点,微抬下颚。
杜怀信心领神会,不由上前几步轻声道:“打听到了,薛举已死。”
李世民骤然睁眼,开口问道:“当真?”
“是真的,我这次先行出发,军中知晓的人不多,我又是乔装打扮,探听到消息后我还刻意留了几日,寻了好些人一一套话对比,消息属实。”
杜怀信回忆着,继续道:“最重要的是一个巫师的话,他的名气很大,我是偶然听闻他在与旁人吹嘘自己的本事才发觉不对的。”
“虽则模糊了名姓与背景,但与薛举却还是有重叠之处。”
“我便顺着这条线索继续往下,找到了几个逃兵,说是这段时日治军突然严厉颇多,他们受不了便逃跑了。”
李世民饶有兴趣地拿起一旁自己整理的账目,一边看着一边忍不住笑道:“薛仁杲脾气暴戾,这点又对上了。”
“皇位交替之际,政权本就不稳,更别提薛仁杲不及其父一半的能力,且他家后头可没有另一个蜀地。”
“驻守高墌,我军背靠河流粮道通畅,但薛仁杲可没这个便宜,缺粮也好,薛举之死也罢,种种压力之下,想来不出三个月他便会撑不下去,如此,一战灭国不在话下。”
莽撞领兵进攻,正是中了薛仁杲的圈套,李世民没那么傻,不好好积累势而想着与薛仁杲纠缠,最终打成了拉锯战才叫得不偿失。
唐军新败,征集的粮草也不算很多,可经不起他浪费,须知打赢才能让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对了,”李世民想到什么,沉吟片刻看向杜怀信道:“这次你做的很好,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一点微不足道的信息都可能成为决定局势走向的关键。”
杜怀信心头一跳,一个念头突兀冒出,他盯着李世民喃喃:“二郎是想让我组一支专门的队伍?”
李世民点头:“我这段时日抽不出空,你帮着挑一些机灵的,与斥候不同,往后暗中的活就由这支小队来办。”
“我看你自己很有一套法子,三日内写好训练相关的文书,递给我瞧瞧,不出意外就由你教导他们。”
杜怀信内心腹诽,那可不是,他高中时期中二幼稚得不行,沉迷谍战小说,还特地扒拉了一堆专业书籍,谍报从古至今的演变历史他还记得大概。
那时候他整日嚷嚷未来要进国安局,可把他爸愁坏了,打了几顿后才消停下来。
没想到一朝穿越,年少的梦想居然成了真。
“末将领命。”杜怀信郑重行礼。
李世民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道急匆匆的声音打断。
“长安急报。”
这声音是屈突通?
因着上次刘文静一事,李世民特意上表李渊要到了屈突通作为自己的行军长史,他看中的就是屈突通那份忠义,这是如今的他最为欠缺的东西。
对着杨广这样的皇帝都能效忠到最后一刻,总不能他还不如杨广吧?
想着想着李世民忽然笑出了声,暗骂自己傻气,怎么好与杨广做比较,太没出息了。
“进来吧。”
李世民起身上前几步,与杜怀信使了个眼色,二人默契地左右看护,等到屈突通坐下了这才双双后退。
李世民等屈突通平缓了呼吸,倒了杯水推到他面前,这才开口询问:“不知屈突老将军有何急报?”
屈突通心下一暖,接过杯子一饮而尽:“王世充大败李密,如今李密西逃长安投奔陛下,瓦岗众将散落各处,再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李密堪为一代枭雄,却是最早落败的那一个,可惜了。”
李世民摇摇头,倒也没有表现得很欣喜,只是眉眼平静,有些感叹。
没想到李世民是这样的反应,屈突通微愣,眸光复杂,眼前这位王爷与他从前接触过的权贵相比,真的很不一样。
他顿了顿,想着刚刚收到的消息,一时有些悲切道:“臣还有一事禀告,上月泾州刘感阵亡。”
屈突通低头,念着自身与刘感相比,莫名有些羞愧道:“他是被薛仁杲所获,假意投靠,在劝降泾州之时临阵倒戈,最终被薛仁杲活活折磨至死。”
“刘感死前的最后一句是‘秦王率兵来援,城中勿忧,各宜自勉,以全忠节。’”
话落,只听得烛火噼啪,三人霎时陷入沉默,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李世民才缓缓开口,声音涩得吓人:“寡人知晓了。”
“此等忠义之士,寡人不会辜负他的信任的。”
这般全然信赖的期许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李世民再一次深切感知到他作为元帅的责任,兵将的生死期望皆握于他一人手中。
每走一步,他背负的都是全部士卒的性命,犹如走着狭窄难撑的木桥,容不得他出半分差错。
唯有一步一思量,处处考虑全局方能走完全程。
浅水原的惨剧,他绝不允许发生第二次。
第二日。
相安无事了不过一月,薛仁杲便再也按捺不住,遣将宗罗睺挑衅。
李世民按兵不动置之不理。
笑话,他就是精于此道的老手,又怎么会中如此拙劣的激将法。
只可惜他手底下的将领大多忍耐不住,毕竟干瞪眼了一月早就憋不住火了,如今又被一个挑衅,哪里还忍得了。
但众将都知道点刘文静与殷开山的旧事,向李世民提请战的用词别提多委婉了。
只是众将怎么也无法想到,私下里平易近人的元帅会如此强硬。
李世民毫不犹豫召集了众将,在所有人前面色冷厉,浑身上下散发着血腥之气,语带杀意:“我军新败,士气沮丧,薛仁杲骄傲轻敌,怎可轻举妄动?”
“待到敌骄我奋,便可一战破敌。”
李世民顿了顿,一一扫视众人,尤其在刘文静与殷开山二人身上停留良久,这才厉声道:“敢言战者,不计身份,斩。”
众人纷纷被李世民最后这句给震住了,李世民此人向来言出必行,只怕他是认真的。
谁不知晓陛下给了李世民便宜行事大权,他是真的打算来劝者皆斩之。
他们大多是为了讨一份功业,怎么可以因小失大,在如此理由下丢了性命?
受点口头的侮辱就受点口头上的侮辱,哪里比得上自己的脑袋重要。
一时之间,众将纷纷闭口不提请战一事,对这个尚且年轻的元帅再也生不起看轻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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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不知自己此刻身在何处,他环顾四周,尽是白茫茫的一片。
这是被困住了?
李世民蹙眉,小心翼翼挥剑探路,却什么也没有发生,就当他陷入迷茫不解时,一阵盔甲擦碰声骤然响起。
伴随着逐渐清晰的脚步声,一个高大人影渐渐自白雾中显现。
李世民警惕退后,将剑横于胸前高声道:“何人鬼鬼祟祟,还不速速出来!”
人影愈发清晰,赫然就是一个身披甲胄眉眼坚毅的老将。
老将顶着李世民怀疑的目光,单膝跪地朗声请命道:“臣邓艾率领神兵前来相助,愿为大王先锋,听凭大王差遣。”
邓艾?
那个三国时偷渡阴平,逼降季汉的邓艾?
李世民并没有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反而大喜过望,连连上前几步将人扶起,开怀道:“寡人得公,如虎添翼,何愁不平薛仁杲!”
邓艾欣慰一笑,下一瞬便化作一道清风萦绕李世民左右,李世民稀奇万分,正要好好查探一番时,眼前骤然一黑。
他缓缓睁眼,迷茫地抬手揉了揉额角,左右看看才发觉自己还是身处营帐内,先前的一切仿若一场大梦。
等等,梦?
李世民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所谓的邓艾率兵来援不过一场梦。
想着薛仁杲如今日渐粮少,李世民轻笑,虽说是梦,却也是个好兆头。
李世民起身随意批了件外衫,瞧着伸手不见五指的模样就晓得时辰尚早,他趿拉着鞋点燃了烛火,他如今兴奋得紧,索性也睡不着觉,还不如做些什么。
他自桌上随意翻出一册书来,扫了眼名字,三国志中的魏书部分。
李世民一乐,这不就巧了,他循着记忆翻到关于邓艾的部分细细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他忽然有些惆怅,这么个名将因着遭遇陷害污蔑不得善终,多么可惜。
李世民合上书,暗暗下定决心,等打赢薛仁杲后便遣人在这附近建上一座祠堂,每年春秋祭扫,就算是当他感谢邓艾入梦相助吧。
李世民拢了拢身上的外衫,嘴角噙着抹笑意,想着密探打听出来的消息,算算日子,薛仁杲应是撑不到下个月了。
薛仁杲,他势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