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寻我来是为何事?”
孙思邈桌前摆满了医书典籍, 他抽出一本认真查阅,一面在自己的纸稿上写着什么,一面随意问道。
李世民并没有急着开口, 反倒是仔仔细细观察了孙思邈好半晌, 没有说明来意而是把话题转到了孙思邈身上:“孙丈人这是打算自己编写一本医书吗?”
孙思邈手下动作一顿, 将笔搁到一旁, 这才抬起头认真打量了眼前人一番,沉吟片刻道:“自晋以来战乱不止,医书典籍也因此断了传承,我实乃心有不甘。”
孙思邈把自己的纸稿整理好移到李世民面前, 长叹一口气:“我出身贫穷, 自幼见惯了生离死别。”
“愿意咬牙拿出钱财治病的,却找不到好的医者, 最终生生耽搁而去。”
说到这孙思邈停顿了片刻,又回忆起了他少时经历, 声音不自觉带了些怅惘:“更多的是连病都看不起的人,只能祈求神佛。”
“能熬过去的第二天便继续下地干活, 不能熬过去的便连草席都无,随意挑个荒野草草下葬。”
孙思邈说着说着眼眶湿润, 他看向面色不忍的李世民, 自嘲笑道:“我向来不愿掺和权贵间的事, 若非你与杜郎君当日恳挚,兼之开出的筹码实在诱人,只怕我早早便回了终南山。”
李世民没有半点生气,相反他拿起纸稿细细观看, 眼眸里不自觉带满了钦佩,赞叹道:“孙丈人大善, 世民不如。”
“我观这纸稿,叙事简洁,举例有趣详实,确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孙思邈下意识自得一笑:“天下医者均有方,家家百姓皆知晓,我之毕生所愿。”
“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
“《千金要方》,这是它的名字。”
李世民不自觉抚平了纸稿的褶皱,如今他手中的薄薄几层纸,却是承载了如此厚重又伟大的心愿,一时之间他只觉掌心恍若千金重。
因着此次疟疾一事,李世民思量更多,他沉思良久,恳切地给出了自己的承诺,躬身行礼:“孙丈人不愿沾染是非,世民便不会逼迫。”
“但待天下平定后,世民也会上奏陛下,广纳贤才开办医学。”
“各州各县由朝廷出资开办医馆,每年救助人员作为考核,表现好的便可升到长安学习。”
“若是孙丈人愿意,便可出面教导,若是不愿,世民亦会满足孙丈人的一切要求,世民也希望这本《千金要方》能早些面世。”
“届时便派识字的人宣讲,尽可能得让更多不识字的百姓懂一些防范。”
“越早,便越能救助更多的百姓。”
对上李世民真挚的目光,孙思邈内心触动,笑着点头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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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不过一月功夫,薛举再次派子薛仁杲进攻唐廷,以做试探。
结果不好不坏。
薛举一时陷入犹疑,他拿着军报转头向身侧的郝瑗问道:“郝公觉得我军应当如何?”
话落薛举忽觉一阵头疼,他粗暴地摁摁眉心,面色不虞。
这段日子怎么总是头疼,不仅如此还浑身上下都不利索。
薛举出神地想着,说起来,好似就是自那日他去观赏京观回来后便这般了,这世上莫不是真有鬼神之说不成?
这是所犯杀孽太重,得了报应?
“此乃臣的想法,陛下以为如何?”
郝瑗的声音打断了薛举越想越偏的思绪,只可惜他先前的计策薛举是一个字没听进耳,这会子被询问显得有些茫然。
薛举咳嗽几声,略显尴尬道:“方才朕龙体不适,郝公便再说一遍吧。”
郝瑗闻言心头一跳,他也顾不得失礼,抬眸打量薛举的脸色,语气关切:“陛下这段时日总有不适,可有请太医来瞧过?”
“瞧过了,无事,太过劳累罢了。”
薛举摆摆手,他早就请人看过了,都说没有大碍,至于他刚刚死人怨气重的想法,这还是不要告诉郝瑗的好,省得白白丢了皇帝的脸面,又让郝瑗担心。
“陛下龙体康健便是最好,”郝瑗送了口气,压下内心的不安道:“臣以为,如今唐军新败,关中人心骚动,兵贵神速,正是趁胜直取长安的好时机。”
薛举闭眸点头,忍住了喉间的痒意,疲倦地挥手让人退下了。
待人退下,薛举吩咐身边的一个小内侍几句,不一会居然来了个巫师打扮模样的人。
薛举眼神示意,一时间殿内只余巫师与他二人。
“过来给朕瞧瞧,朕这不适之症分明一日重过一日,可偏偏太医都瞧不出什么,你上前来给朕看看,是不是有鬼物作祟。”
巫师上前几步,状似细细打量,低声呢喃着咒语,手上动作不停,实则是在思量该如何回话。
他靠着一张嘴做出了如今的名声,靠得就是胆大心细会忽悠。
巫师琢磨着,得亏前段日子薛举的刻意宣扬,如今只怕人人都知晓他去了京观处走过一遭。
巫师见得多了,也有些自己的想法。
说起来,经常去死人堆里讨日子的人大多身子骨都不是很好,得病的可能也比寻常人多一些,也不知晓是触怒了神佛还是因着问心有愧。
巫师捋了捋思绪,半眯着眸子高深莫测道:“陛下这是被唐军的恶魂缠上了。”
薛举内心一震,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杯盏,冷下脸来厉声斥道:“朕乃天子,怎会惧怕区区唐军?”
巫师不卑不亢,世外高人的气质浑然天成,朗声回道:“陛下莫急。”
“若是寻常人被如此多的恶魂缠上,只怕是早就丢了性命,可陛下乃真龙天子,只消熬过这几日,便可转祸为福。”
薛举紧绷的身子骤然一松,大手一挥:“赏。”
没想到这巫师一下子便点出了问题所在,不愧是远近闻名的巫师,就是比太医好使。
“不必了,能为陛下效力乃臣的本分,不求封赏,臣这几日还要外出探查一番,以求早日让陛下渡过此劫。”
巫师推辞,垂眸遮掩了一闪而过的担忧,就薛举的样子,种种症状像极了他从前碰上过的一人,可那人却是在十日内便死了!
他还是得早作打算,不然若是薛举真的大去,岂非全成了他的不是。
巫师的直觉向来很准,就在他离开不过七日的功夫,薛举于出征前夕骤然暴毙。
郝瑗和薛举相处日久,早就过了病气,又因着薛举的死讯令他神思恍惚,悲恸不已,大病一场就此缠绵榻上。
薛仁杲仓促于军中登基,下的第一道命令便是秘不发丧,对外隐瞒此事,惹得老臣非议,且他本就喜怒无常脾性暴戾,身边唯一能劝住他的郝瑗偏偏生了大病,一时之间朝野上下人心涣散。
长安周遭本就有疫病,薛举偏偏还筑了京观,更加助长了疫病的蔓延,兼之薛举年岁已高,又时刻担惊受怕,染了病挺不过去便一命呜呼了。
薛举自得大败唐军,筑京观以炫耀武力,却终究因此葬送性命。
时也命也,因果循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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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元年,八月十七,李世民请征,李渊下令以李世民为元帅,再度派遣刘文静与殷开山二人,是为将功赎过。
大军出发前夕,殷开山同刘文静一道,主动上门拜见李世民。
“都是臣的过错,如今臣也不奢求元帅宽恕。”
殷开山面色惭愧,低着头语气悔恨:“往后臣必唯元帅之命是从。”
“元帅信任臣,臣却因为私心而辜负了元帅的信任,实乃不该。”
刘文静亦躬身道歉,心中暗骂自己当日是被迷了心窍。
李世民没有多说什么,只随意扫了二人一眼,并没有同往日一般毫无架子,反倒微微颔首,浑身上下充满了上位者的气势。
见二人是言语恳切,这才淡淡开口:“不必同寡人请罪,若是真心觉得有错便出些钱财,为上次枉死的士兵多贴些抚恤金。”
“若是无事便退下吧。”
李世民漫不经心地看着手中的密信,指节不时敲击着桌面,薛举处不知是出了何事,出入城池限制颇多,气氛古怪得紧。
刘文静与殷开山二人莫名觉得胸闷气短,居然隐隐生了畏惧之心,二人默默对视一眼,心神一紧,领命退下了。
待二人退下后,杜怀信才从后屋走出,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李世民,一时有些稀奇。
“很少见你这般,其实有些时候若是太过亲昵,反倒会让下头的人胆大妄为。”
杜怀信顺势坐在李世民对面,接过他递来的密信,认真看着。
“我早该如此的,并非所有人都同你这般信任我。”
李世民卸去了一张冷脸,嘴角下垂,气势陡然变得低落,语气还带了些委屈:“从前是我想岔了,觉得以真心待他人,他人就该返还同等的感情。”
“恩威并施,确是个好法子。”
杜怀信看完了密信,就听得李世民在那“伤春秋悲”,一时觉得好笑:“怎么,不再相信他人了?”
李世民闻言摇头忍不住轻笑:“我是那种因噎废食之人吗?”
“与人来往,我还是会同以往一般交付真心,只是于正事上我不会再那么傻了。”
“好了,不提这个了,你看出什么了吗?”
杜怀信神情瞬息严肃下来,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这倒像是薛举本人出了事。”
“就是不知是得了病还是怎么了,”说到这杜怀信突然止不住闷笑,颇有些幸灾乐祸,“报应啊。”
李世民拿起手边一册书随意一卷,“啪”一声打在杜怀信的肩头,故作正色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晓得了,”杜怀信侧了侧身子,把密信双手恭敬奉上,“二郎大量,饶过我这一回吧。”
“行了,别耍嘴皮子了,”李世民坐直身子,懒散的气息顿时消失不见,整个人如出鞘利刃,锋芒毕露,“这一次,我必将一战灭其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