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信你怎么回事?这几天我看你是一有空闲就往柴府跑, 喜欢人家?”
李世民收拾好出征前的行装,一面整理盔甲一面打趣身侧的杜怀信。
“没有的事,”眼前莫名闪过柴舒窈害羞感激的笑容, 杜怀信脚步微不可查地一顿, “柴绍忙于公务, 李娘子又要将养身子, 我与他们一家也算熟悉,顺手照顾一二而已。”
口是心非,一句话的事还要解释这么多。
李世民心中腹诽,不过他也没有抓着这个话题不放, 省得把人逼急了, 反倒将好事给毁了。
“行,我不插手你的私事, ”李世民翻身上马,理了理腰侧的蹀躞继续道:“此次出征阿耶虽任命我为元帅, 却还给了我殷开山做司马。”
杜怀信皱眉,下意识拽紧缰绳, 迟疑道:“二郎毕竟是头一回做大元帅领兵,论年龄论资历远远不如殷开山, 陛下也是担忧二郎会吃亏。”
起兵路上李世民的表现虽然亮眼, 但都是做为李渊的副手, 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突然就成了调度大军的元帅,难免会惹人质疑。
“我岂会不知?所以我才特意带了刘文静做长史,省得我在军中说话无人听。”
李世民慢慢悠悠地骑着马,语气随意, 转而似乎想到了什么,撇过头盯着杜怀信笑道:“放心好了, 军中的威望都是打出来的,这一战后,我保管叫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等、等等,二郎!”
还未等二人走远,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女声,二人同时勒停马,转头看去。
居然是长孙嘉卉。
她因着一路急行,胸口起伏,面色红润,额上带了些细密的汗珠,衣摆裙角沾染了尘土都还不在意,只是凝视着李世民的身影,一双眼亮亮的,像是盛满了星光。
李世民大感意外,观音婢不是在宫里和李渊与后妃一道吗,怎么突然出来了?
但这些疑惑通通都被李世民扔到脑后,心头怎么也压不下的喜意汩汩往外冒。
他只顺从着身体的本能,把缰绳抛到还呆愣着的杜怀信怀里,而后下马,朝长孙嘉卉跑去。
长孙嘉卉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她抬眸看着他,脸颊贴着冷硬的盔甲,头顶却又传来李世民炽热的呼吸。
她下意识凑近,努力想听清楚此刻李世民的心跳,很响很快,听不大真切。
但她感受着自己的羞意,突然又有些迷惑,这到底是他的心跳,还是自己的心跳?
“观音婢怎么来了?”
满含眷恋的声音响起,他的尾音略有些沉,令长孙嘉卉不自觉耳垂发痒。
“陛下念着今日二郎出征,特地允我提前出宫,来见二郎。”
“二郎第一次领兵出征,我怎可不来送一送二郎。”
长孙嘉卉仰着头,微微挣了挣,自李世民的怀抱中退出,冲他行了个礼,笑着祝福:“望此战过后,长安周遭百姓免受战火纷飞之苦,不遇骨肉分离之痛。”
长孙嘉卉顿了顿,眼底陡然绽放出潋滟光华:“愿二郎凯旋,亦愿二郎得偿所愿。”
李世民看着眼前女子全然信赖的眼神,莫名红了眼眶。
“我会的。”
话落,李世民不再看向他的情之所钟,狠狠压下心底不断滋生的不舍,快步离去。
杜怀信默不作声地将缰绳交换李世民,见着他的眼眶越来越红,心中居然升起了个诡异的念头,总不会该哭了吧?
才不会。
若是长孙嘉卉能明了杜怀信的内心想法,必会毫不犹豫反驳。
她看着李世民逐渐远去的背影,见着他抬起一只手肆意地挥了挥,像是在对她道别。
李世民一次也没有回头。
但长孙嘉卉却清楚明白,此刻的他一定是笑着的。
杜怀信偷偷瞥向李世民,本已经做好了安慰的准备,却不其然撞见他眉眼含笑,如初升的旭日,灼灼耀眼。
——————————————
“呼,你们去别处看看,这里有我和杜怀信便够了。”
李世民挥开前头遮挡的树丛,一边吩咐跟着的几位斥候,一边细细观察脚下的泥土。
杂乱没有印子,看起来敌军没有发现这条隐秘的小道。
“二郎,看着走向地势,前头应该会有一个高地,”杜怀信蹲下身子,比对了一番后继续道:“我们往前看看吧。”
杜怀信闭眸,脑中勾勒着舆图与实地,乍然睁眼欣喜道:“若是我没记错,这个方位的高处,正正好好可以观察到薛举驻扎之地。”
“咳咳咳,”李世民起身时许是因为太猛,竟连声咳嗽了几声,面色也惨白了些许,他忍住全身打颤的冲动,深呼一口气道:“走吧。”
杜怀信猛地上前几步,一把抓住有些踉跄的李世民,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手上的温度惊住了。
怎么会这么凉?
杜怀信扶稳李世民,让他靠在树旁小憩,严肃道:“你怎么了?可是生病了?”
他潜意识认为事情有些不太对,莫名觉得李世民的症状眼熟得紧,但一时半会也不知道是哪见过。
“没事,”好半晌,李世民才觉力气渐渐回来,他摇摇头,“许是这段日子太累了,没什么大碍的,我们还是快点出发,不能因我一人扯了大家后腿。”
杜怀信欲言又止,终究没再劝说李世民,他要是倔强起来连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扶你,我们慢些走。”杜怀信嘴唇干燥,反复舔舐,心底隐隐不安。
李世民没有拒绝这份好意,他没有逞强,就着杜怀信的手一步一步向前方走去。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二人眼前的路逐渐宽敞,继而变得明亮。
李世民加快了步伐,果然就见远方底下一片片营帐连绵。
明明知晓他们不会被发现,可杜怀信依旧下意识放轻了呼吸,好似生怕惊扰了敌军。
这条隐秘小道可真是立了大功,届时便可随时观察敌军动向,这场仗想不赢都难。
正当杜怀信喜滋滋畅想着未来时,突然发觉李世民的反应不对劲。
怎么说也是个重要发现,怎么还一声不吭的?
心头莫名跳快了几分,先前被压下的不安再度破土而出,愈演愈烈,令他口干舌燥头晕目眩。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反应。
只是等他转过头时,才发觉李世民的脸色出其得难看,满头满脸的冷汗,他微微张着嘴,急促地呼吸着,双手压着胸口,弓着身子不住颤抖,摇摇晃晃向杜怀信倒去。
杜怀信懵了片刻,见李世民兜头朝他砸来,下意识将人半扶半抱,被惯性给逼得连连倒退数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却发觉李世民的情况更加糟糕了。
此刻的李世民神智已然模糊,整个人好似从水中捞上来一般,湿漉漉的,一摸他的额头,冷得很不正常。
“二郎,喂,醒醒,你别吓我啊!”
杜怀信咬牙,见眼前人没有丝毫反应,只不住地呢喃着“冷”,他的内心骤然产生了一种恐慌感。
没有犹豫,他将人一把背起,急切地往来时的路冲去。
背一个没有意识的人何其困难,更何况李世民身上还穿了盔甲,要不是这几年他一日不停地锻炼,只怕根本背不起人。
但就算如此,杜怀信的脚步也不可抑制地放缓、踉跄。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颠了颠胳膊。
这种时候居然还能苦中作乐地想着,还好这次出行李世民穿得是薄甲,不然他还得费时间把人盔甲扒下来。
到了原本集合的地方,还是没有一人,但如今杜怀信也没有闲心等待,只留下了个记号便匆匆离开,一路往军营方向而去。
直到这一刻,杜怀信才渐渐回过味来,李世民的症状如此眼熟,不正是在柴舒窈身上看到过吗!
是疟疾。
此刻的杜怀信无比庆幸,自己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故,便将孙思邈给的药方一字不差全数记在心里,不然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杜怀信一边胡思乱着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一边时刻感受着背上人的反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炷香,还是两柱香?
根本没有心思去关心这些,杜怀信只觉李世民的呼吸渐渐放缓,背着人的感觉也轻松了些。
这是醒了?
李世民确实醒了。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观望薛举军营的那瞬,现在恍惚中清醒,既诧异自己居然在杜怀信背上,又觉得自己浑身酸软。
“我这是怎么了?”
李世民声音微弱,动作迟缓地左右看看,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给我好好歇着!”杜怀信此刻根本顾不上这人是他的上司是未来皇帝,只觉一股无名之火往喉头涌,一时令他口不择言。
“你这是疟疾你自己不知道吗!”
“明明都不舒服了,还逞强做什么!”
一连串厉声把李世民砸懵了,不过他并没有生气,只是头一回被同龄人训斥,有些新奇。
他忍着身体的不适,笑着安慰道:“知道了,往后我会多注意的,你不是一直想骑一回我的特勒骠吗?”
“我答应了,这回多谢你了。”
李世民的尾音微颤,听得杜怀信呼吸一滞。
这种时候居然还想着怎么安慰人,真是……杜怀信同样笑了笑,语气转为轻松回道:“再加一个,去掉三个月的字帖。”
“便宜你了。”
李世民忍俊不禁,连身体的难受似乎都消散了些许。
待杜怀信将李世民带回军营后,他将人安置好,急急忙忙把孙思邈的药方写下,反复核实了数遍,抓过一个军医就把纸往人家怀里塞。
将所有事情一一打点完,杜怀信长舒一口气,这才察觉到双手双腿的酸涩令人难耐,他晃了晃身子,坚持守在李世民身侧。
直到刘文静与殷开山二人得知消息赶来后,杜怀信才卸下了心中的重担。
“肇仁,”李世民强撑着身子,向刘文静使了个眼色,断断续续道:“薛举孤军深入,食少兵疲,若来挑战,万万不可应。”
语落,他顿了顿,特意看着殷开山道:“有孙思邈的方子,不出十日便可痊愈,届时我便为尔等破敌。”
杜怀信在一旁沉默地听着,他悄悄打量了一番殷开山的神情,眉心微皱,嘴角下垂,眼眸不自在的左右移动。
明明白白的犹疑。
杜怀信心头微沉,莫名生了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