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百废待兴, 面上一片其乐融融的氛围,眼瞅李渊拥代王上位,没几日功夫便要自封唐王, 那头瓦岗李密, 也终于收到了消息。
然而, 比李渊入主长安更不幸的消息, 却是翟让兄长撺掇他夺权的言论。
听着安插在翟让身边的亲信的禀告,李密的面色愈发难看。
该死,李渊的为人他可是清楚只晓的,不过短短几月便攻破长安, 他哪里来的果决魄力。
究竟是谁, 是谁在李渊身边逼着他往前走!
李密一砸桌子,胸膛剧烈起伏, 屋漏偏逢连夜雨,外部未定, 他的后院又起火了。
翟让都把位置让给他了,为什么就是不听话呢。
李密狠狠闭眼, 痛苦挣扎轮番搅动他的心脏,似前后两个铁锤死死敲击, 每敲一下, 便有一段回忆钻入他的脑海, 让他胸口不住泛疼。
最终,还是斩草除根的想法占了上风。
李密再度睁眼,狠辣无情一闪而过,权利的斗争本就是你死我活, 他没有错。
不是不想保全翟让,但一山不容二虎, 翟让自家讨死,便怨不得他下狠手了。
这场鸿门宴进行的很顺利,翟让纵然有异样的心思,却也不会想到李密的决心下得如此之快。
他好歹也是瓦岗前王,李密就算要下手也不至于如此急躁粗糙。
但随着宴会的进行,饭还没吃上一口,李密就借着各种借口,把他与翟让身边的人遣退了七七八八,只余一个李密麾下的蔡建德持刀而立,说是保护他们。
翟让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但已经太晚了。
翟让紧绷心神,故作随意拿过桌前的酒杯,他不敢喝,只好装着微抿一口,实则是在掩饰内心的不安。
“兄长紧张作甚?”李密笑着按住翟让隐隐发颤的右臂,另一只手夺过他唇边的酒杯,一饮而尽。
“只是这几日兄长行事贪愎不仁,听闻你只因讨不得宝货,便对他人喊打喊骂,这状都告到我这来了。”
李密安抚着翟让紧张的情绪,自顾自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翟让面前,轻轻碰了一下,低声笑道:“兄长说我该如何?”
“我这个位置是兄长让的,我亦不想将事情摆到明面上处置,还望兄长日后该小心行事才好。”
“若再也下次,我也不好包庇兄长了。”
见着李密半真半假,似无奈似威胁的神态,反倒令翟让渐渐放松下来,李密如此直白的威逼,瞧着并不是想杀他。
李密见翟让浅舒了一口气,喉结上下滚动,话锋一转,自左侧墙上取下一把做工精细的角弓。
“兄长看这把弓如何?”
李密半阖双眸,将弓递到翟让手中,指尖无意识地轻点弓弦,似是陷入了回忆。
“兄长的箭术一向高明,犹记我初至瓦岗,兄长与我一见如故,还指点了我好些天箭术。”
“兄长要不要试试?”
往事恍然若梦,如鸦雀散去,李密说不出此刻的感受,只觉内心空空荡荡,只剩下他与翟让两人还固执停留原地。
翟让眼带怀恋,他拿起弓,下意识拉满弓对准李密,这是他们二人初见的场景。
罢了,翟让叹气,他自知本事比如李密,往后还是不要心存妄念了。
李密抬眸,与翟让视线直直对上,下一瞬他越过翟让,微微冲蔡建德点头。
手起刀落。
翟让只觉背后一阵剧痛,低吼出声,眼前一片模糊,他踉跄扑倒床前,明明全身无力,却还是挣扎着抬头死死盯着李密,呼吸越来越弱。
愤怒,惊惧,绝望,不敢置信。
李密撇开视线,因着翟让闹出的动静,他的家人与亲信冲入,却被早有准备的蔡建德一并杀死。
一片血色,翟让目眦欲裂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的嘴巴一张一合,李密犹豫片刻依然弯腰附耳。
“我早该下手的,我错信你了,李密。”
滔天的怨气,却令李密莫名听出几分悲怆。
李密伸手在翟让眼睛上一拂,内心躁郁不已,怀恋痛苦如释重负等等情绪碾压全身。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终是赤红着一双眸子,将翟让的尸体一脚踢开,背着双手,一步一步走出屋子。
这场单方面的屠戮,最终在李密的雷霆手段下被压下,众将虽被暂且安抚,但猜忌犹疑却还是如春日的野草,烧不尽,吹又生。
王世充得知消息后,实实在在忧虑了几日,他本想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能李密心性如此果决,倒是麻烦了。
但,只有李密深切知晓,这一切不过表面繁荣,如今的瓦岗如履薄冰,高压下只需一点火星子,便会令他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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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宁元年,十一月十五,李渊立代王为天子,遥遵杨广为太上皇,改元义宁。
义宁元年,十一月十七,李渊为大丞相,进封唐王,总录万机。
但是,关于李渊长子次子的封赏,却有了不同的异议。
早在起兵之初,或是出于真心或是为了稳定人心,李渊便在裴寂与李世民面前大大夸赞过李世民,承诺只要事成,便封李世民为太子。
那时,李世民没有当真。
没有自己的班底,只靠李渊口头一句,遑论李建成并无过错,他怎可急急切切接口李渊的话。
这是他第一次拒绝。
然而,起兵路上,李世民的表现大大出乎李渊的意料,尤其是李建成能力并无特别突出的情况下。
更别提核心队伍有一半是李世民拉起来的,诸将理所应当亲近他,请求设立世子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择了李世民。
但留守长安的多数高官却不这么认为,李建成身为嫡长子,又无大错,怎可越长立幼,岂非不成体统。
一时间,两方想法相反,李渊态度暧昧,压下了一切上奏的折子。
念着这段日子以来的流言蜚语,杜怀信蹙眉,想了好半晌,最终还是犹豫朝坐于上首敛眸深思的李世民道:“要不,二郎便答应了吧?”
若是能从根源上掐断玄武门之变的可能,杜怀信还是很乐意看到的。
虽说就杜怀信对李世民的了解,他根本不会在乎这种罔顾人伦的骂名,但后世千年,却总会有人源源不断地恶意揣摩污蔑。
纵使他历史一般,却也听过唐太宗心狠手辣伪君子的言论。
杜怀信叹气,这些年相处下来,他根本不愿有人这么误解李世民。
“杜郎君还是天真了些,”身侧的房玄龄忍不住轻笑出声,看向杜怀信的目光带了感叹,“唐王早就有了判断。”
长孙无忌点头,看着一言不发的李世民,耍着手中的折扇,“啪”一声拍在杜怀信肩膀:“你还是太嫩了,只晓得蒙头打仗,也跟着多学学,省得日后被卷入是非还懵懵懂懂。”
“二郎。”长孙嘉卉不着痕迹地凑近李世民,在宽大衣袖的掩盖下,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大兄居嫡居长,阿公就算再喜欢二郎,光凭如今二郎这些功劳,还是远远不够的。”
长孙嘉卉的指尖轻轻摩挲李世民的掌心,感到手下的的皮肤逐渐发热,她掩唇低笑:“更何况,二郎从未独自领兵,与他们的相处也不过大半年。”
“阿公的将佐咸请立二郎为世子,纵然有着亲近二郎的缘故,却又有几个能彻彻底底愿意为二郎顶撞阿公?”
李世民的耳垂像是被烫了一下,酥麻不已,不甘心的反手攥紧长孙嘉卉的手,这才环顾众人,哼笑了声:“知我者,观音婢也。”
“阿耶怕是等着我去主动拒绝。”
“毕竟是最初帮扶阿耶的将领,他不好明面反驳,只得由我亲自拒绝,才好让诸将无话可说。”
“二郎这幅模样,怕是早有对策?”
长孙无忌乐此不疲地让折扇在指尖翻飞,却一个不留神脱手,飞到了房玄龄桌前。
“阿兄。”
“辅机。 ”
李世民与长孙嘉卉同时出口,皆带了些恼怒。
杜怀信好笑地看着长孙无忌充满歉意的神情,一时有些得意,还暗讽他幼稚,报应这不就来了。
“无妨,”房玄龄拿起折扇,耍了个漂亮的花样,见长孙无忌目瞪口呆,这才怡然自得地与李世民道:“二郎想好要什么了?”
“京兆尹。”
李世民脱口而出,与房玄龄相视一笑。
他从来知道做皇帝需要的是什么,也不屑在未立大功的情况下讨要世子之位。
德不配位,必遭大祸。
更何况,一个空中楼阁的世子,哪里比得上能插手长安政务的京兆尹。
就算是遥领,他亦有法子一点一点渗透。
“虽说阿耶早就有了决定,可要配合演戏,要我甘心退让,我怎能不讨一点好处?”
李世民颔首,说出的话下意识带了几分矜傲。
杜怀信看的分明,除却拿功换赏,李世民亦带了些恃宠而骄,一想到这,他方才还尚好的心情荡然无存。
若玄武门之变迟早发生,也不知这对父子俩还能亲密多久,偏偏他还不好开口提醒。
义宁元年,十一月二十二。
李渊下令,封李建成为世子,李元吉为齐公,李世民为秦公,兼之京兆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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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思邈这几日过得很平静,李世民果然没有忘记他的承诺,每日都抽出空闲与他交流不说,医书草药更是成堆成堆往他房里送。
这一番少年人热忱的心意,令孙思邈有些无措,好在杜怀信看出了他的不自在,特意提了几句李秀宁的身子,孙思邈这才放心下来。
总算是能回报几分了。
孙思邈当即给李秀宁下了帖子,当日便去拜访了这位不爱红装爱戎装的李娘子。
柴绍兄妹在一旁看着孙思邈给李秀宁诊脉的模样,见其神情严肃,不由自主放缓了呼吸,生怕惊着了孙思邈,免得诊出不好的结果。
“我的身子我有数,不用那么紧张。”李秀宁语气平淡,安抚似的冲二人笑笑。
这么多年了都是老样子,她早就没有了期待,如此便可没有失望。
孙思邈移开手,拧眉看着眼前女子,外表分明一副闲适自得,可这脉象,分明是心有郁结。
孙思邈沉吟片刻道:“李娘子的体寒与自幼的体虚好解决,所幸还早,我开一道方子,每日服一次,连着用上一年。”
“期间还须每十日针灸一次,如此便可慢慢祛了李娘子体内的病灶,期间好好将养,莫要忧思过虑,假以时日,李娘子便同寻常人无异了。”
忧思过虑,柴舒窈与柴绍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齐齐看向李秀宁。
李秀宁只感激地冲孙思邈道谢,面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这是不肯说了,柴舒窈苦恼,脑海中蓦然闪过杜怀信的身影,心思一动。
杜怀信是李世民的亲信,且自上回帮忙后他们二人就熟络起来。
柴舒窈点头,到时找杜怀信问问,让他把消息透给李世民,夫妻间不肯说的事,说不定亲人间便能敞开心扉了呢?
见孙思邈走远,李秀宁沉默不语,柴舒窈与柴绍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开口询问。
还是得再观察几日,柴舒窈暗暗在心里头列下计划,总不好一问三不知地去寻杜怀信吧?
那多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