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见黛玉回来后便一直在冥思苦想, 不禁笑她:“怎么三爷回来了,姑娘反而开始苦恼了呢?”倒是想起了什么, 指着迎春的屋子方向悄悄问了声,“三爷有没有说什么?”

  黛玉轻轻摇了摇头, 紫鹃松了一口气, 又有些疑惑:“那姑娘在愁什么呢?”

  “我和三哥, 到底不如和二哥那般无话不说。此刻连我也不知道, 三哥是真的觉得我做得对,还是因为太子殿下的缘故,虽有不满, 也不便言说。”黛玉叹了口气。

  紫鹃笑道:“姑娘前几天还在劝迎姑娘,怎么现在自己倒想岔了?你也说了, 孙老爷的行为是犯了法的, 迎姑娘当时只剩一口气在,钱老爷和李太医花了多久才把她从阎王爷那儿抢回来?就这, 还要三天两头地头痛脑热呢。这官司是非打不可的, 是再正确不过的事了,别人若是有看法, 那他们不是蠢,就是坏。这么简单的道理,三爷能不懂?他既然没说什么, 那就是赞成了。之前三爷拦着不让二爷给环姑娘出头,那是因为当时环姑娘人还在云家,而且自己也还拦着不让二爷和云家闹僵呢。三爷当时说起来, 怕是担心要耽误姑娘你说亲,还有就是环姑娘当时铁了心留在云家,他怕闹翻了,环姑娘在那儿更不好,又不是说他胆小怕事,或者不明事理。姑娘这么不信任他,要是叫三爷知道了,恐怕要伤心了。”

  黛玉被说得一愣:“我这是被你劝好了?”

  紫鹃佯装生气道:“怎么,我就不能讲两句有用的话,让姑娘服气我?”

  黛玉推了推她,又像是忽然想起来了,顺嘴问道:“紫鹃,你将来想做什么?”

  紫鹃没料到黛玉会问她这个,一时也犯起了疑惑。她和雪雁都是要跟着姑娘进宫的,规矩都学了小半年了,怎么姑娘忽然问这个?莫非是不想带她们进宫了?她当下就哭道:“姑娘这是什么意思?说好了一辈子跟着你服侍你,如今姑娘嫌弃我们,要赶我们走了?”

  黛玉也有些慌,忙摆手道:“你在想什么呢?我不过是今天被大嫂子说得有感而发。你看,三个哥哥不说了,都知道要做什么。几栀妹妹还比我小呢,却是从小就知道将来要做悬壶济世的名医。大嫂子么,就是为了替她父亲报仇雪恨。我从方才就在想,我也这么大了,却还不知道这一辈子,究竟在为了什么在活呢?田上的农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都知道自己是在为了一家老小的温饱劳作呢。我就这么着,像是什么也没做,又像是不知道要做什么。”

  紫鹃也被问住了,片刻后才道:“姑娘又何必钻牛角尖呢?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就行了。”黛玉如今的生活,已经比她从前想象的最好的情形还要好了。进宫当太子妃,这得是多大的荣耀?太子殿下还是个丰神俊秀、温文尔雅的好儿郎,怎么姑娘却又开始想这些了?都说宝玉是个傻的,容易魔怔了,姑娘可千万不能学他。只是她到底也就是个小丫鬟,字还是黛玉教的,不做睁眼瞎罢了,要说道理,也实在讲不出来,只能道:“二爷去考学的时候才几岁?就算是当世有名的神童,难道那时候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还不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慢慢地就知道想要什么了。”

  林徹确实慢慢地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之类的,但她还有这个机会吗?她就要进宫了,之前太上皇出殡的时候,她就时常进宫陪伴皇后,为她抄写佛经,已经经历过了宫里的生活,比起秦嬷嬷耳提面命的那些规矩,现实的后宫更是个需要步步谨慎的地方,一着不慎,怕就要经历元春的那些。到那时节,她还有自己的生活吗?

  黛玉显得更加忧心忡忡了。

  紫鹃看着着急,只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劝还好,急得团团转,好在没一会儿,锦荷就进来问:“二爷问

  姑娘歇下没有呢,说是姑娘要是还醒着,他有事来和姑娘说。”紫鹃忙道:“还早呢,二爷如今这么忙,难得来一次漱楠苑,肯定是有事儿。他就是不说直接来,谁还会说他什么不成?还特意让人来问,我看秦嬷嬷也挑不出他规矩的错来。”一面说一面赶紧去备茶点了。

  二哥之前来漱楠苑可没这么多忌讳,黛玉也知道他是怕遇着迎春——倒是他多心了,迎春连日来一向躲在自己屋里,连在院子里散步都极少。她也有几日没见着二哥了,况他好事在即,以后娶妻、外放,再像这样无拘无束地相处的时日也不多了,遂又命丫鬟再点两盏灯,让屋里更亮堂些。

  林徹一进门就笑了:“点这么多灯,也不怕晃眼睛,一会儿不打算睡了不成?”

  黛玉撒娇道:“二嫂子还没进门呢,哥哥就不想与我秉烛夜谈了。”

  林徹举手投降:“你这嘴皮子这么厉害,怎么尽对着我使,对着大哥同阿徥的时候那么乖巧,我同他们说你欺负我,还要被大哥骂——不过今儿个你得谢谢我。”

  黛玉知道他必然不是说空话,犹豫了一下问:“能让二哥听到的,必然是大事,提前告诉我没事么?”

  “确实是大事,你都为了这事儿操心了几个月了。”林徹笑着问她,“真不想知道?”

  黛玉一听,便知是迎春的事,当下欣喜道:“是二表姐的官司有进展是不是?哥哥快告诉我!”

  林徹逗了她一会儿,到底还是告诉了她:“我回来的时候,刑部已经去孙家拿人了。明儿个你表姐就能去户部办理同他切开户籍的事儿了——其实按道理来说,孙绍祖被不被抓,都不妨碍这个,不过,那姓孙的罪有应得,这次应该是彻底栽了。”

  黛玉“噗嗤”一声笑了,又起身行礼,道:“这次还要多谢二哥呢。”

  “谢我做什么,我不过是消息灵通,提前告诉你一声罢了,替你打官司的是父亲,忙前忙后的是崔管事,你改天要去谢谢他们才是。”

  黛玉道:“叔父自然是要谢的,我也早预备着请崔管事吃酒了。只是我也知道,二哥虽然没直接帮忙,可是这么多天下来,要是没有二哥在其中帮我周旋,我怎么也要挨点唾沫星子的。我虽自认问心无愧,可是总有些人要觉得我在多管闲事、仗势欺人,酸腐书生的嘴巴那么厉害,二哥着实辛苦了。”

  林徹大笑道:“这你就太抬举我了,我可没这本事。再者说了,会非议你的人,本来就不太看得顺眼我。你真当我在那些写文章的人里头是什么领袖人物、人人都喜欢么?我不讨人喜欢的地方多了去了,只是他们笔杆子没我硬,所以腰杆子也挺不直罢了。不过说到底,读书人最后想要养活自己,还是要入仕的,太子殿下给你撑腰,他们也怕得罪了殿下,读上几十年的书,也没得到朝廷上展示的机会,是以不敢直截了当地说你什么的。我这时候什么也不说,就是帮你们了,不然我随口写两笔,他们可就找着敢辩论的人了,到时候又是腥风血雨的。我倒是不怕和他们辩,只是确实费神。”

  黛玉却是被那句“太子殿下给你撑腰”说得一愣神,是了,她又不是多天真的人,这官司从头到尾,刘遇虽没出来说过什么话,但上上下下经手的官员若是想从中作梗,或者轻视她,免不得要先想想“太子会不会生气”。她不声不响地,已经被刘遇帮过。此刻再说什么不想进宫、不愿意做太子妃之类的话,可就真是得了便宜卖乖了——况且她原本就不敢说。她知道自己不该问,但还是控制不住:“这事儿太子殿下知道么?”

  林徹踌躇了片刻,似在思考怎么同她说。黛玉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刘遇怕是不只是知道了,还在其中干预了一些。

  这对她以后在宫里的生活究竟是好还是坏呢?她叹了口气,忽然意识到,刘遇从头到尾,也没有对这事做过评价。他其实机会多得是,就算不差人来说,遇到林徹时略提一两句,二哥总会替他把话带到的。现如今,也不知道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了。

  “不必担心。”林徹看出她发愁,出言安慰道,“那位可是太子殿下。”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的,黛玉也不便继续追问,正巧这时紫鹃上茶点来,她便请二哥喝茶。林徹笑道:“都什么时辰了,这时候再吃茶,晚上不要睡了。我明儿个虽然不当值,但母亲和大嫂子、馥姐恐怕不会放过我,有许多事要忙呢。妹妹也早些歇息,要是因着我来这一趟,扰乱了妹妹作息,母亲肯定要骂我。”

  紫鹃笑道:“二爷如今可是要做新郎官的人了,你不忙谁忙?也是忙得都忘了时辰了,现在这时节天黑得早,还没到您往常歇息的钟点呢。姑娘正有惑,您材学院博,不如替她解了?”黛玉阻拦不及,紫鹃这丫头嘴快,已经把她去见林徥时产生的困惑给问了。

  林徹定神看了她一眼,也没笑话她胡思乱想,反而道:“妹妹也到了开始想这个的年纪了。”

  黛玉道:“二哥想笑就笑,不必硬憋着。”

  “我笑你做什么?谁没有想过这种事呢?”林徹道,“咱们家里,除了大哥大嫂子,谁是一开始就目标明确的?大嫂子也是出了事,没办法。能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才是最幸福的事呢。至于你说,好好地过日子是为了什么,你看如今你二表姐的样子,还不明白么?若是你没有好好地在咱们家过日子,也帮不了她。天底下像你二表姐这样的可怜人还多得是,比她更可怜的,更是不计其数,一定要说起来,你将来的身份、地位,能做成的事,恐怕不比我少。”

  黛玉吓了一跳:“二哥可别胡说。叫人听见了,咱俩可不是挨一顿骂的事。”自古后宫不得干政,她从小被林海假充男儿教养,历朝历代,那些妄图干涉朝政的后宫女子的下场摆在眼前,就是一条烈火线,谁敢轻易地踩过去?自己焚身不说,还要连累家人。

  林徹道:“你也是读过史书的,能在书上留下自己名字的女子也不少了。”

  黛玉以前可从来不知道,原来二哥对她抱有这么高的期许,几乎都称得上野心勃勃了。史书上确实有不少奇女子,她从前也想过,多年后韵婉约莫也是能有自己的一页的,可她从来也没想过,其实她要是想,也是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的。

  “我一直都觉得,你会做得很好的。”林徹轻声念了一句,“就像我一直相信殿下。”

  这话说得轻巧,相信刘遇将来会是个好皇帝,起码他已经用整改江南盐政的事儿证明过自己了,可相信她?她直到去年才开始独自理家掌财、办一些家里的大事,宫里的事务只怕比家里的还要繁琐复杂,她还在犹豫着能不能胜任呢,却冷不丁地被二哥告知,自己需要担负着同天下苍生生计有关的重任。

  紫鹃见她脸色凝重,在一旁道:“指望着二爷来劝劝姑娘,不要钻牛角尖的,怎么勾得她越发犯病了?”

  林徹笑道:“好好好,我不说了,不然真怕你这丫头打我。”

  他向来和姐妹、丫头们没大没小的,紫鹃等也不怎么怕他,还敢与他玩笑两句,因此才假模假样地抱怨一二。倒是黛玉叹气道:“我这可不是犯病,就是被二哥给吓得。”她半柱香前,还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该干什么呢,现在忽然发现自己要做那么重要的事,竟然有些心虚了。况且她和林徹一向要好,心里清

  楚得很,虽然二哥此刻嬉皮笑脸的,可他说那话的时候是认真的。

  他是真的期盼自己能做一个好皇后,名垂史册。

  黛玉一边颤抖着想“我能做到吗”,一边又有些不自觉的激动的颤栗。

  在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有些自得自己的才情、能力,有了展示的机会,也是从不会怯场的,如今,有比家宴更宏伟壮阔的舞台在她面前展开了。而二哥含笑看着她,期盼她上去大展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