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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郎栎先是听到一声清脆的“啪嗒”,转眼即见胡萝卜掉在身侧。

  紧接着,脖颈处传来些许湿润润的触感,只一下就飞快撤离。

  他能感受到小家伙团成一个小球,软糯糯的嗓音落在耳畔:

  “谢谢你对我这么好呀……”

  闻言,郎栎不由得心想:

  如今这般就算“好”了吗?

  这才哪到哪。

  心念一转,他到底没有说出口,与其用言辞来表达,不如直接落到实处。

  雪狼探出前肢,抓住小兔子遗落的那根胡萝卜,送回背上。

  在心中默念三个数,果不其然收获到一句甜软的“谢谢你呀”,礼貌又乖巧。

  尽管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但郎栎已然摸透兔兔静不下来、喜爱热闹的性子。

  “我带你去外面逛一圈吧,想不想去看看?等你玩累了,我们就回来。”

  狼王深谙交谈的技巧。

  乍一听“外面”“我们”“回来”几个关键词,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兔子亲口答应要留在他身边。

  “唔?”

  小迷糊蛋完全察觉不到这些微妙的细节,注意力放在“玩”上,茫然反问道:

  “我们去哪里呀?”

  雪狼随意选定一个方位,迈步向前,脚印渐次落于雪地。

  他的步速并不快,步伐与步伐间的跨度却很大,三两步就能顶过小兔子十来步。

  “你不是说要找母亲吗?”

  郎栎仅仅是提出建议而已,具体要如何选择,还得看小家伙自己的想法。

  “想往哪走都行。”

  “唉,我真的不知道母亲去哪了,就是几天前一觉醒来就没看到她,大概是把我丢掉了吧。”

  小兔子略显惆怅地长叹一声。

  年幼的小胖崽本就是黏人的性子,极度缺乏安全感。

  总是习惯性地寻求保护。

  当时那只小小的兔兔趴在土洞边缘,四处张望,却找不到熟悉的棕红色身影。

  他只能看见雪花扑簌簌坠落,地面的雪层越积越厚。

  小兔子一边回忆,一边慢吞吞地说道:

  “我随便选了个方向就出发了,在冰天雪地中奔跑许久,冰冻的小溪太难走了,有好几次都差点摔跤。

  “而且我体力不太好,总是跑到一半就要休息。后来又被老虎追,意外滚进了你的领地。”

  说到这里,涂聿抬爪挠了挠自己毛乎乎的脸颊,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

  “我不是故意打搅你的。”

  郎栎全程认真地聆听,仔细记住小胖崽的经历,还不忘放轻语调安慰他:

  “没关系,你没有给我添麻烦,不需要道歉。”

  “咦?是这样吗?”

  兔兔极其容易满足,顷刻间忘却先前那点怅惘,摇头晃脑地傻笑。

  “毕竟我很乖,嘿嘿~”

  这娇纵的腔调,任谁听了都得心头发软。

  饶是凶狠残酷的狼王也抵挡不住,迁就道:

  “对,你最乖了。”

  可惜涂聿没能得意太久——

  白狼脚步不停,前肢、后肢的摆动连带着背部的肌肉一起,难免产生些许颠簸感。

  兔兔立时惊呼一声,牢牢地扒住狼王纯白的长毛,多少还是有些紧张。

  “你、你慢一点,我不想掉下去……呜呜,肯定会很痛……”

  涂聿小巧的脸蛋紧绷着,一双漂亮的眼眸也瞪得溜圆,神色间略带几分严肃。

  不过,他纯粹是多虑了。

  雪狼的体型庞大,长达两米多,放一个小小的白团子在背上,简直是绰绰有余。

  只要涂聿稳当些,不主动靠近狼背的边缘,轻易掉不下去。

  仍有不小的翻身空间。

  倒也不必时刻保持警惕。

  “不用怕,我不会让你摔的。”

  郎栎温声回答,步速越发放慢了点,留出时间给小兔子适应。

  “真的吗?”

  涂聿眨眨眼睛,一爪扒拉着胡萝卜,另一爪揪紧了白狼身上的长毛。

  “我相信你哦!”

  暖和的热源,柔软的毛发。

  这份熟悉感,令他回想起昨夜窝在床榻上,半梦半醒时的体验。

  偏长的白毛轻轻抚过脸颊时,激起些微痒意,却不至于影响到熟睡的状态。

  兔兔一边回忆着,逐渐放松四肢,变成一张瘫软的兔饼。

  两只小耳朵时不时动一下,而后竖起来,机敏地捕捉到呼啸而过的风声。

  未能察觉到任何不妥之处,淡粉的兔耳复而落回原处。

  不知怎的,涂聿的眼皮一点点变得沉重,视野也由清晰转为模糊……

  直至归于一片黑暗。

  身为一只孱弱的雪兔,碰到危险只能逃跑,不具丝毫还击之力。

  在母亲离开以后,每次休憩,涂聿都不能熟睡,隔一阵就会惊醒过来。

  然而这一回,躺在白狼背上时,他完全不需要考虑太多。

  仅仅只是因为一句——“不用怕,我不会让你摔的。”

  他应该会保护他的吧?

  涂聿的意识变得混沌。

  陷入沉眠,梦中不再是铺天盖地的雪色,唯有漫山遍野的野花。

  温度适宜,芬芳扑鼻。

  放眼望去,尽是绽放的紫色小花,兔兔待在花田当中胡乱蹦跳着。

  他时而猛扑向前扑蝴蝶。

  时而躺倒在草坪上放空自我。

  紫花苜蓿草是涂聿喜爱的食物,草叶鲜嫩,入口多汁。

  一路穿行而过,还能看到一片长势良好的胡萝卜田,静候他的挖掘。

  蝉鸣鸟叫,不绝于耳。

  天朗气清,悠闲惬意。

  待到涂聿一觉醒来,周边的景象变得格外陌生,耳边隐约传来悠远的叫声。

  略显尖锐的猿啼。

  冲破云霄的虎啸。

  不远处的树林开始剧烈摇晃,厚重积雪落下的同时,也激起一片黑压压的飞鸟。

  辨不清是双方互殴,还是某一只灵兽单方面的逃亡。

  老虎凶狠的咆哮声,顷刻间扫清涂聿残余的困意。

  他猛地坐起身,感受不到多少迷茫的情绪,恐惧感已先一步涌上来。

  几乎是本能反应,兔兔止不住颤抖着,颇为无助地环抱住自己小小的身子。

  “呜……”

  花斑巨兽紧紧追在身后,滚烫的热气吹拂在耳边。

  血腥味弥漫于空气之中,他在前方跑得跌跌撞撞。

  狂放的虎啸给涂聿留下太过深刻的印象,似是刻入记忆最深处。

  瞬间将他拉回到恐怖场景。

  “怎么了?”

  雪狼的五感何其敏锐,自然是在第一时间发觉小兔子的颤栗。

  “是不是很冷?”

  “不、不冷的。”

  涂聿小声地回答,犹豫片刻,终归还是决定袒露出真心话:

  “我就是害怕……”

  万灵森林中的灵气极为充足,常年生活在其中的野兽均已开灵智。

  更有一些灵兽拥有炼化灵力的本事,能够猎杀先天条件优于自身的猛兽。

  常规的食物链里,猴子本是老虎的猎物,弱肉强食的定理无从更改。

  然而在这里,猴子反杀老虎的事情也常有发生,并非不可能。

  不远处的猿啼仍未止息,听起来中气十足,并不是奄奄一息的状态。

  或许跟老虎打得有来有回。

  唯有雪兔仍是食物链底层。

  涂聿难掩低落,将前一天被老虎追逐、戏弄的经历悉数告知雪狼。

  末了,他总结道:

  “我那时候滚下山坡,老虎不敢跟上来,我还以为会遇到更加凶恶的野兽……

  “幸好是你呀!”

  郎栎沉默着没说话。

  老虎退避是因为知晓“进犯雪狼领地者必死”,还算拥有分寸。

  好在小东西身揣秘密,免于灵力结界的攻击。

  否则这会儿早已……

  狼王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数次震撼于小兔子的迟钝。

  以及交托而出的盲目信任。

  他怎么毫无戒心呢?

  不知最大的危险近在咫尺吗?

  小家伙如此信赖自己。

  郎栎不愿辜负半分。

  “你想不想过去看看?”

  饶是心头想法几经更迭,狼王也不曾表现出来,只是简洁道:

  “我帮你出气,好不好?”

  “怎么出气呀?”

  涂聿的注意力转移得很快,不再纠结于“弱小与否”的问题。

  “你要为了我打架吗?”

  兔兔见过黑豹伤害同族的场景,满地鲜血淋漓,落雪覆于白骨。

  而当两只猛兽碰上的时候,一定也是这般残酷的画面。

  越是实力相当。

  越会落得两败俱伤的结果。

  雪白的小团子默默翻了个身,毛绒小爪紧揪着狼背上的长毛,眼中流露出几分担忧。

  “不行不行!万一受伤怎么办呢?不但会流血,还很疼,你不要去啦!”

  涂聿压根不给郎栎回应的机会,小脚朝后一蹬,迅速而用力一攀,径直扑到雪狼的脑袋上。

  由于冲势过猛,来不及刹住,还差点翻过头直接滚下去。

  郎栎:“……”

  险些没赶上。

  宽厚的狼爪轻轻一拨,将圆滚滚的小胖崽扶正。

  保持着“头顶兔兔”的姿态不变,郎栎无可奈何地妥协了。

  “好,不去。”

  涂聿对这个答案感到满意,粉嫩的小耳朵开始摇摆,尽显雀跃。

  “哼哼,反正听我的就对啦!”

  他下意识地收拢小爪,像是两个小毛球,紧扣在白狼的耳尖。

  短短的小脚撑在后边,无比艰难地维持平衡。

  站得高,自然望得远。

  涂聿趴在郎栎的头顶,好奇地观察周围的环境。

  这一回是雪狼走上结冰的小溪,兔兔窝得舒舒服服,无需忙乱地躲避刺骨的寒意。

  眼前再无树木的遮挡,入目即是广阔无垠的天空。

  绵软的云朵缓缓移动着。

  不知躺上去是何种滋味。

  涂聿望见冰封的瀑布,难免回想起夏季泡水时的畅快。

  “唉,我有点想玩水……”

  郎栎盯着冰层看了一会儿,自上而下地打量,似在丈量着什么。

  “现在还不行。”

  比起虚无缥缈的承诺。

  倒不如等实现了再说。

  夜幕降临,雪狼将娇弱的兔兔送回小木屋,叼着绒被给他盖好,温声解释道:

  “你乖乖的,先休息。”

  “你要去哪?”

  小胖团骨碌碌地翻到床边,动作还挺灵活的,仰头望向白狼。

  “我不能跟去吗?”

  “不行,山顶太冷了。”

  郎栎难得拒绝他一回。

  “好吧~”

  涂聿表面乖巧地答应。

  待到雪狼离开,他谨慎地多待了一会儿,留下足够的时间差。

  而后将绒被推到木床的边缘,顺着被子慢吞吞地爬下去。

  “嗨呀!”

  稳稳落地后,小兔子格外雀跃地自夸道,“我怎么这么厉害!”

  蹦跳着冲出木屋,涂聿扭过头,努力观望——

  雪色巨狼屹立于山巅,仰首长啸,悠长的狼吼在山谷间回荡。

  今日的月亮半遮半掩,只漏出几缕浅淡的光线,依稀勾勒出白狼的身形轮廓。

  他站在那里,背阔腿长,竟有种遮天蔽月之势。

  哇!

  看起来着实威风!

  绯红兔瞳亮晶晶的。

  包裹着强烈的期待和向往。

  涂聿看了好一会儿,紧接着,忍不住开始模仿。

  在原地蹦跳几下,小尾巴也跟着颤动,时不时冒出一声软乎乎的:

  “嗷呜~”

  不多时,雪狼自山顶跃下,踏于巨石借力,很快回到小兔子身边来。

  他抬爪摸摸小家伙的耳朵尖,温和询问道,“怎么跑出来了?等很久了吗?”

  涂聿自顾自地练习半晌,这会儿终于有了表演的机会。

  他俯低身体,自以为凶狠地龇牙,努力模仿郎栎方才的样子。

  毛绒小爪按在雪地上,撑起小身子,脑袋微扬,发出一声恶狠狠的咆哮声:

  “嗷呜~”

  “……”

  郎栎没说话。

  涂聿一眼瞧见白狼怔愣之色,顿时得意万分,撅着小屁股摇来晃去。

  “哼哼,你怕了吧!”

  万籁俱寂。

  唯余他娇俏的疑问声。

  郎栎垂首望着小兔子,显然是被这副可爱的小模样给冲击到,过了好一会儿才答:

  “我怕,谁敢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