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涟活泼可爱,冰雪聪明,学什么都极快,十分讨人喜,很快便与白玉楼一众弟子打成一片。
说来也怪,吕云川性子冷冷清清、不苟言笑,却能同越涟相处得很好,俨然如亲兄妹一般。
若要说个由头,也不过是他瞧小姑娘无父无母,联想到自个,又想起吕宁拉起他的手,给了他一个家,便想将他的善意传递下去,对越涟照顾有加。
当越涟问及他的家人时,他道:“我无父无母,可我曾有过这世上最好的养父。”
吕云川又回了趟小屋,桌案上的信原封不动,他收起上回的,搁上新写的,蓦尽七年等待,垒下相思万叠。
柜子里,堆了一沓未拆封的信笺,里头装了每一日的夕阳,每一寸的海棠。
林间莎莎作响,木香和合成风,越过门扉,拂面送怀,似沉水旋复。
屋内陈设一如曩时,细碎的阳光自窗棂洒入,似是给桌案铺了一层金绸子,屋里明净亮堂,静悄悄的,只听得外头鸟雀鸣叫。
似水流年在面前汩汩而过,初春朝日,雨声潺潺,清露如霜,落雪茫茫,四季轮回间,七载年岁点点静逝。
吕云川轻叹一口气。又回来了,今夜又该梦到他了。
他转身离去,并未御剑,而是沿着往日他们走了无数遍的山间小道,缓缓漫步。
他回想吕宁的容颜,回想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细细擦拭每一件往事,不许它们落上半点灰尘。
他走啊走啊,不知不觉间来到山脚小镇,昔日吕宁常去的糕点铺关了,门口有小贩叫卖糖葫芦,他上前买了根。
小贩笑眯眯地告诉他,今夜镇上放孔明灯,夜里头来逛,热闹。
吕云川意兴阑珊,糖葫芦入口,再没了幼时的味道。他毫无目的地转了许久,算算时辰,该回白玉楼了,他尚有委派在身。
再回去瞧一眼,瞧完便走。
他回到山上,吱呀一声,他推开木门,迈过门槛的一刹那,整个屋子弥散出一股平淡温和的香气,犹如隐在烟波浩渺处的一座远山,云雾缭绕,可拨开云雾,这股淡香幻化为一位来客,他回首顾盼,安然浅笑,于是远山失色,红日无光。
吕云川如遭雷殛,他轻轻地,缓缓地走进屋内,像是怕吓跑了什么东西似的:“望舒?”
无人应答。
可桌上的信没了。
他呼吸急促起来,近乎贪婪地嗅着空气中淡乎近无的檀香。
桌案上,搁着一张字条,上书:酉时一刻,探月桥见。
他回来了!
抬首间,吕云川恍然瞧见他站在窗外,与他四目相视,他轻声唤道:“望舒……”
下一瞬,幻影消散于日光,他僵了许久,一切感官揉杂在一起,脑海轰鸣,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唯有鼻间幽幽檀香飘散。
“望舒!”
七载岁月瞬时静止,崖边之人跌落而下摔作一滩鲜血,双飞春燕逆着凉风微雨飞向锦绣山河,涟漪荡漾缓缓晕开密林秋叶。
日头缓缓西斜,他呆坐床沿,不认字似的把纸条翻来覆去读了一遍又一遍。此时此刻,他竟生出情怯之感,他很怕这是一场大梦,梦醒后,没有幽香,没有字条。
多想无用,时辰将至,他站起身,朝小镇走去。
镇子不大,比邻探月湖,湖有支流横贯小镇,其上建有一桥,名曰探月桥。
酉时一刻,吕云川驻足桥边,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
玄衣广袖,墨发飘飞,桥上之人潇然而立,静观日暮千灯。
是他?
是他!
不是梦!这不是梦!
他真的就在那里,实实在在的他,不会消失的他。
纸灯满天,映出一片天空明艳,墨染的夕阳洒满天际,照出彩云炫丽无边。
吕宁静然观赏夕阳,他静然凝视吕宁。虽然汹涌的喜悦已快喷薄而出,但他只是静静地瞧着,不忍打扰。
夕阳柔和地描摹着吕宁的侧脸,余辉为他镀上了一层金光,似瀑布般的长发在光芒下熠熠生辉。他仍是默然沉醉于灯与霞的梦幻,却未发觉,自己才是桥下青年此刻最美的风景。
跨越望不可及的七年光阴,重逢之时,一眼惊鸿。
吕云川以目作笔,细细地在心中勾勒他的身影。哪怕是一根头发,一片睫毛,他也永远不想再忘记。
因吕宁生死未仆,那他便一直等他,等到天荒地老,等到石烂松枯。
他终于回来了。
流年星移斗转,多少个日夜晨昏,皆化为此刻这灯火人间。
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泪水喷涌。
七年离别之苦,吕云川突然觉得都无所谓了。他一生中最亮的太阳,出现于阴雨日,他所见过最美的风景,就在此刻。
纸灯满天,夕阳无限,再美的风景,也不及他一丝一毫。
随着夕阳渐渐隐没了光辉,吕宁终于转过头,眸眼似玉,睫羽如烟。
晚风拂过,纸灯满天,照彻天不夜。
桥下是泪痕满面的吕云川。
二人相顾良久,寂然无言,四目相对间仿佛摁停了时间的心跳。
吕宁走下石砌,来到他跟前,展颜一笑:“许久未见,可曾安好?”
熟悉的嗓音响起,恍如隔世。吕云川并未作答,他一把将人揽入怀中,死死箍住,再不松开。
路过一两行人,俱是十分好奇地盯这边,二人沉浸于重逢喜悦之中,浑然不在意。
“你不要走,”吕云川带着哭腔,“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吕宁抬手轻抚着他的后背,浅笑轻颦:“再不走了。”
谁能想到,平日里一脸高冷的吕云川,此刻抱着吕宁呜呜咽咽,像个五岁孩童。
吕宁轻声哄着,可收效甚微。好半晌,吕云川自个缓了些许,吕宁拍拍他手臂:“你松一松,我快喘不过气了。”
吕云川在他颈窝蹭了蹭,恋恋不舍地分开。
“你现下在白玉楼么?”
“嗯,依你所言,师承陶宗主。”
“一道逛逛?你同我讲讲这些年的事。”
“好。”
吕云川的话匣子打开了,同他讲了越涟,讲了祁文与袁满,讲了陶夜阑,讲了白玉楼这些年的点点滴滴。吕宁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应个一两句,七年光影在这一句句话语中飘然而过。二人不紧不慢地散步,就似七年前一般,好似什么也没有变,好似吕宁就只是睡了一觉。
自吕云川口中,吕宁得知白玉楼而今分为东西南北四部分,陶夜阑掌管北楼,吕云川任西楼楼主,南楼与东楼分别由张云林与唐秋实分管。
不知不觉间,二人来到探月湖,湖上建有木桥,他们沿桥漫步。
随着天色暗淡下来,他们仿佛被夹在两片星海之间,上方是夜空的璀璨星光,下方是涟漪上跳动的星子。天边稀稀疏疏的纸灯仍在缓缓上升,温暖的灯光映着稀疏星光。
上元节,月圆夜,灯火通明,渔歌唱晚。
吕宁转头望向吕云川侧颜,见孩子属实是哭惨了,眼眶隐约尚有些红。
吕云川低头与吕宁对视一眼,触着那眸子的一瞬就似被蛰了一般连忙撇开,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转过头盯着他瞧。
吕宁莞尔一笑:“你要瞧我多久?”
吕云川移开眼。
“瞧就瞧呗。”吕宁笑意盎然。
于是吕云川又撇过眼去。
吕宁仰头望着他:“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嗯,长了些许。”
昔日的少年如今完全长开,身形健硕,面容英俊。吕宁随口问道:“有心悦的姑娘么?”
吕云川:“……”
吕宁一脸八卦:“你爹我很开明的,不会拆散良人,你告诉我嘛,有没有?”
“没有。”
几声清锐的哨响穿云透月,空中一朵朵烟花相继炸开,红黄蓝绿,各色交错,仿佛是星河碎成了点点流萤。
二人转身观赏。待一波散去,停歇片刻,几束银色流光冲上长空,吕云川很轻很轻地道:“我心悦你。”
“怦!”
花火噼里啪啦似惊雷作响,恢宏盛开,流光飘落,月下明河,映出一池灿烂光雨。
吕宁没听清:“你说什么?”
吕云川转头相望,眉眼俊朗,眸光潋滟,好似有千言万语藏在那双明目之中。
可最终,他只道:“没什么。”
我心悦你,不问朝夕。可他不敢言明,他顾虑,他胆怯,他只是将这心意,藏在朵朵花火的热闹喧嚣之下。
在这天地人间,他们并肩而立,衣角发梢被晚风托起,莹莹白月,朗朗星辰,还有火树银花不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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