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过关山【完结】>第75章 松柏

  次日天未亮, 孟家账房的大门被敲门声打开,白发苍苍的女掌事仔细瞧着对方,来人一袭雪色圆领长袍, 青丝被随意挽起, 手提灯笼, 许是早起一路赶来,那双好看的丹凤眼低垂着,带了些慵懒。

  “公子......”掌事正欲发话询问来意, 只见对方取出一张契书,转眼正色接过, 面色凝重将人迎了进屋, “大公子里边请。”

  账房里点了暖炉, 四周整齐摆放着几个博古架, 上方皆是各类卷轴契书,角落可见一张狭窄的小床, 看着像有居住的迹象。

  沈凭没有坐下, 揖了下道:“不知掌事如何称呼?”

  掌事回礼道:“老奴名唤孙作棠。”

  沈凭道:“孙娘。”

  孙作棠为他端了一杯热茶递到手中,随后拿起契书转身, 走到那张陈年的书案前坐下,

  之后见她左手放着契书, 右手波动珠算,几声清脆的碰撞声响彻账房。

  那是沈凭和孟悦恒曾签订的契书, 当初签订时,孟悦恒为了取得苏氏手中的南诏商旅, 对他的要求几乎言听计从。

  孟悦恒在魏都算计他来官州, 他便以此讨还, 因为心知势在必得, 才特意在契书中加了一项“违约金”。

  当时孟悦恒被钱财鬼迷心窍,不慎把自己的钱库说漏嘴,后来孟家被抄,他特意去看了对账,发现和南诏人的交易流水不见,回想起孟家人的嘴脸时,他便笃定孟悦恒有私房钱。

  片刻后,带敲打的珠算声停下瞬间,孙作棠把算盘转过来给沈凭看,“契书违约三百万两,孟家出事后老奴稽查过少爷的账房,变卖掉手中的铺子凑够这笔钱,官衙抄走的是孟家钱庄,与这里无关,所以沈公子可放心取走。”

  说着,她将上方的木匣打开后取出一块银牌,“这是越州钱庄的令牌。”

  “越州?”沈凭不解。

  孙作棠叹道:“大公子有所不知,少爷虽然打理孟家,但时常身不由己,他争到了表面光鲜亮丽,但实际却如履薄冰。夫人走得早,他在孟家不易,唯有钱庄能让他心安。只是官州毕竟在老爷手中,他这些年只敢把属于自己的钱都放在越州。”

  沈凭问道:“此事可还有旁人知晓?”

  孙作棠思忖道:“应该是没有的。”

  沈凭却皱眉,他知道孟悦恒或许没有安全感才如此,但为何要放这么远?

  在他思索间,孙作棠又续道:“为他守着瞒着的这些年提心吊胆,不想意外横生把人带走,如今也算有人接手,老奴便也放心了。”

  沈凭回想方才她敲打算盘的动作,突然开口问道:“不知孙娘可愿为在下谋事,今后必保孙娘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孙作棠有些诧异道:“公子可是想老奴去越州?”

  沈凭颔首道:“我相信没有人比孙娘更熟悉这个钱庄。”

  只见孙作棠垂眸沉思良久,她抬起指尖拉回算盘在手,道:“老奴有一个请求。”

  沈凭道:“孙娘请讲。”

  孙作棠抬头看向他道:“老奴不想睡在账房。”

  冬日的朝阳来得晚,马车回到驿站时天边才渐起了亮。

  沈凭从马车下来后,打算往厢房回去,准备收拾东西启程回京,不过他前脚才下马车,后脚就听见一道声音从侧方传来。

  “若不派人盯着,可是又去做伤天害理之事?”是赵或。

  沈凭迎着风转身朝他看去,道:“殿下不如睡我塌边,省得整日惦记着我。”

  赵或走近一些,视线落在他唇角上的伤处,眸色闪动了下,“欠下的债早晚要还,暖床这等事,大公子还是少痴心妄想。”

  沈凭朝着驿站进去,垂落的青丝在路过他面前时扫过指尖,让人想抓却又抓不住。

  两人一并进了驿站,只见李冠拎着包袱前来,朝他们行礼后道:“殿下,大公子,马车一炷香后抵达。”

  闻言两人同时颔首,沈凭回房整理包袱便离开了。

  冯奇和曹光见前来相送他们,随着第一缕朝阳洒向官州,马车起步往魏都的方向而去。

  回京的路上途经江州,他们再次去见了钱观仲,原本钱观仲想为两人设宴招待,但是被赵或婉拒,之后便提出想去游江。

  当时钱观仲一听,顿时明白赵或此举的目的,为此不仅给两人准备了游江,还特意嘱咐两人需常服出巡。

  有了他的安排,赵或等人游江之行很顺利,他们在悄无声息中以水路抵达中州,按照当初皇帝微服出巡的路径前去,但却并未发现异常。

  这一趟从初冬走到大雪纷飞,因官道被雪封了路,他们在清河城停留,沈凭意外收到来自璟王府的书信。

  赵抑想在他进宫禀报前见他一面,而相见之地,是在京城外的一处园林。

  沈凭心想关于兵制一事有意和赵抑探讨,便回信应了这件事情下来。

  不久后,官道大雪在预计的前一日消融,至此他们便把行程提前安排。

  他和赵或这一路虽未有争端,但斗嘴从未停止过,李冠从劝阻渐渐到无视,最后甚至装傻,不为他那总是落于下风的主子做主。

  回到城外后,他们并未赶进京城,赵或得知沈凭要见皇兄,便早早敲开沈凭的房门,打着为他带路的理由,实则和攀越出去放风。

  松柏园,是京中才子神往之地,但此地如今唯有王公贵族方可入内。至于为何说这是才子所盼,是以这园子,是前朝太子赠与师长方重德,后被赵渊民取回,送给了赵抑。

  园子并无士兵把守,但能看见零星仆人打理,入园需携带帖子或是令牌,沈凭那日收到书信时,里面装着的正是令牌,有此令牌,无需通报皆可入内。

  或者长着一张皇子的脸也可以,不过沈凭没有机会利用赵或,因为赵或把他送到附近后,转眼和攀越消失得无影无踪。

  松柏园占地十分大,有两座小院落在其中,眼下满园的松柏落了雪,便又是一片胜景。自古松柏有着傲骨峥嵘的象征,且庄重肃穆,四季长青,能赠与他人,必定是带着欣赏的寓意在其中。

  引路的仆人将沈凭送到院落附近,随后停下脚步道:“大公子往前直走便能瞧见一盔顶亭,王爷若在,尔等下人不可入内,奴婢听闻今日王爷在外亭议事,大公子移步前去即可。”

  沈凭看了眼前方空无一人的园子,梭巡后问道:“可是有贵客在其中?”

  对方回道:“一刻前徐大人前来拜访王爷。”

  沈凭忽地记起自己提前到达,恐怕扰了赵抑的安排,遂不作声,朝仆人颔首道谢,随后抬脚朝着院落里去。

  京中的贵族讲究隐私,一般到了议事的附近,都是由近卫领路前去,以避人耳目。

  但沈凭在院子中站了片刻,四周仍不见姜挽他们的身影,无奈只好自己摸索着找人。

  今日他前来,除了带着官州的功劳而来,更有一事,便是想给心中深埋的怀疑找一丝解答。

  孟悦恒临死前的话在他脑海中萦绕不止,而赵抑的书信在他入城前来到,难免叫他颇生疑虑。

  他沿着石子路一直前行,来到长廊后,远远瞧见一处挂着“自省”二字匾额的房门。

  天空飘着小雪,他到了此处时,方才院落外扫雪声早已隐匿消失,他越是靠近那房门,竖耳细听,越能听见煮茶声和交谈声。

  为了避嫌,他选择在外站着,和那房舍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若不济,微臣便故技重施,让他沈幸仁吃些苦头。”徐泽海忽然拔高的声音传了出来。

  沈凭眉头一蹙,在听见这句话后,他不由自主放轻脚步朝前走去,听着屋内渐渐清晰的交谈声。

  关于纳税的状书公文,早在沈凭离开官州前便送往了魏都,他的文书会率先来到徐泽海的手中。

  回想当时启州的功劳,也正因如此,才会被徐泽海拿去孝敬清流派。

  其实纳税一事功劳在谁,所有人有目共睹,但是朝中总有人故意装疯卖傻,去赌皇帝对事情是否看重,借此玩弄人心权术。

  随着棋子落盘,赵抑抬眼朝徐泽海看去,温和道:“若陛下重赏他,吏部可还有徐大人的地位?”

  徐泽海不满道:“如何没有?微臣绝不信此子有撼动吏部这群人的本事。”

  朝中六部,以吏部为首,藏着两派京贵挤破脑袋塞进的老油条,岂是区区身负功劳就能轻易镇得住。

  赵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淡淡道:“秋闱里,徐大人的表现似乎平平。”

  他虽然温文儒雅,但有些话却让人听得背脊发凉,此时的徐泽海正是如此。

  徐泽海对此面露难色,也不敢和赵抑继续对弈,看着一盘必输的棋局垂下了头,“宰相大人乃天下学子标榜,张岷大人赫赫有名,微臣不过是打杂的罢了......”

  赵抑拿起他的棋子自我对弈起来,“沈幸仁如何委派去的官州,徐大人心知肚明,一朝落棋不可悔,本王对徐大人十分信任,可莫要因一己私欲失了前程。”

  他无视徐泽海的叩首,续道:“毕竟,尚书省令人望尘莫及的位置屈指可数。”

  又是一声响头,徐泽海喊道:“王爷息怒,微臣断不敢辜负。”

  “起来吧。”赵抑平静说道,随后将手中的棋子搁置两边,“你可知本王为何非沈家不可?”

  徐泽海看着自己反败为胜的棋局,屏着呼吸摇头。

  赵抑道:“沈怀建的门生虽不及方重德,但却是不可轻易忽视的存在。本王唯有将沈子放在身边,给沈怀建一个警醒,才能免去重蹈覆辙当年之事。”

  徐泽海在他的一番话中有所醒悟,“王爷所指,方重德先生当年的学子大闹......”

  直到他看见赵抑轻轻颔首,顿时觉得明白这局棋的作用。

  当年方重德一离京,不久后造就了如今的孔伐和张昌钦,以及朝中数不胜数的官员,这些人多少都曾追随过方重德。

  在天下太平之时,门生是朝中栋梁。但在天下动乱之际,门生便会成为破锋而出的利刃。

  沈家屹立不倒,来自的是祖上的恩荫,而这些恩荫,皆来自沈家的门生。沈怀建虽然淡出了官场,遭受多年欺压和排斥,但他的身份仍旧是能在这群门生中呼风唤雨。

  前有方重德,后不能有沈怀建。

  松柏园外,一抹身影冒雪朝外慢慢离去,扫雪的仆人匆匆收拾好东西避雪,随后看见两人往院落的方向走来,令仆人面色略带惊讶。

  姜挽路过仆人好奇问道:“何事这副神情?”

  仆人道:“方才大公子前来拜见王爷,您二人不在里头吗?”

  姜挽和杨礼相视一眼,随后各自摇头,杨礼问道:“大公子人呢?”

  仆人指着空无一人的大门方向,“走了。”

  雪花纷纷扬扬,从灰蒙蒙的天空飘落而下,四周的树林如白色帐篷,大地银装素裹,天地一色。

  沈凭远离松柏园后,在树林中听见一阵马蹄声传来,将他的沉思打断。

  他循声朝着远处看去,只见赵或凌驾攀越,勒着缰绳在手,潇洒恣意朝着自己策马跑来,带着少年独有的热烈,那满脸的意气风发,总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赵或跑痛快了,见到人便大喊了声:“沈幸仁!”

  便是这铿锵有力的一声,打散了沈凭满怀的愁绪,让人感觉春风和煦的朝阳扑面而来。

  是清爽的,是自由的,是难以抗拒的。

  沈凭没有回应他,而是目不转睛和他相望,选择站在原地等着他的到来。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