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凭听着脚步声渐渐靠近, 但却没有丝毫要闪躲的意思,只是安静跪在地上,由着这场不公的游戏将他践踏。
而孟悦恒就像个沉沦在欲望中的疯子, 借着醉酒不断折磨他人, 享受其中, 沉沦其中。
他越是靠近一点沈凭,他的呼吸愈发小心谨慎,他怕把这月色踩碎, 却都不想看见完美无缺的模样。
孟悦恒加快吸气,像个饥肠辘辘的觅食动物, 呲牙咧嘴地朝着前方扑去, “沈凭啊, 再陪我玩玩吧——”
闪电自天地间劈下, 将黑夜划出瞬间的白昼,眨眼间宴席上刮来一阵狂风, 将人吹得摇摇欲坠。
在众人目不斜视盯着沈凭时, 丝毫不曾留意有一抹身影闪身出现,毫不犹豫站在沈凭的前方, 为他挡下高楼刮来的风雨, 为他抬手扬开扑来的羞辱。
所有人都在瞧见来人时瞬间起身, 唯有扑腾摔倒在地的孟悦恒仍旧一无所知,当作是沈凭和自己玩的把戏, 激起他前所未有的征服欲,逐渐放肆发笑起来。
沈凭看到了, 他看到了面前一双湿透的长靴, 他看到了一双布满茧子的掌心, 他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沈幸仁, 把手给我。”是赵或。
可此时此刻的沈凭却变得不知所措了,他突然感觉耻辱扑面而来,让他羞于伸手站起身。
赵或皱眉望着他,原本弯腰不动,可身后的动静再起,他只觉心中一股恼怒,倏地站直转身,盯着蒙着双眼迎面扑来的孟悦恒冷哼了声。
众人见状当即倒吸一口冷气,只见他伸手掐住孟悦恒的脖颈,随后朝前跨出两步,单手把人拎着拖出,接着手臂一提,朝前一扔,毫不留情丢出宴席之外。
等对方狼狈地爬起来,摘下绦带看清自己后,他才回头打算把人带走。
结果转身一看,脚边的人不知何时起身,已抬着脚步离开了宴席,剩一个疲倦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楼梯。
“燕、燕王殿下......”孟悦恒慌不择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赵或充耳不闻,睨了眼四周众人,最后甩袖跟着离去,但在途径李冠的面前时,他忽地停下脚步,凝视着对方的双眼中布满冰霜,但却一言不发离开了茶楼。
当时李冠想紧跟着离开,可却在那一眼之后,他的双腿如灌铅般,重得再也提不起来。
雨幕模糊了长街,令人瞧不清前方的路途,大雨重重砸在人的身上,如一双无形的大掌压得叫人寸步难行。
沈凭拖着无力的脚步从屋檐下走过,但还是被狂风暴雨浇湿了衣摆,他的脸色平静,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双眼睛幽深而悲凉。
孟悦恒的羞辱没有将他打败,击溃他的是那只突然出现的手掌。
他突然觉得自己并非刀枪不入,从只想苟活于世,到忍辱负重在夹缝中求生,他试问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应该不会轻易奔溃才是。
可是现在的他又是怎么了?
沈凭站在廊下,大雨无序在四周刮动,将他的前路都阻挡。他看着几步之遥的下一个长廊,脚下是倒灌的雨水,把路面浸得深不见底,如一堵水墙挡着他的前方,让他生了一丝胆怯。
但那又如何,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他死过一回了,何尝害怕于眼前。
倒不如跨过去了再说。
倒不如跨过去了再说。
这个念头给了沈凭莫大的勇气,他迎着暴雨踩进急湍的水流中,任由自己被淋湿,把这席暗红的衣袍浸湿,感受着大雨的洗涤,让他呼吸变得急促,竟听不见身后的喊叫声。
“沈幸仁!”赵或惊讶地望着雨中站着的人,加快脚步跑上前,当他站在廊下试图把人捞回时,又见沈凭跨出一步,令他双手抓空。
他避开雨水的袭击,惊讶盯着雨里的人喊道:“沈幸仁!你给我回来!”
这一次沈凭听见了声音,他在雨声中循声转头,看着出现在长廊的赵或,怔愣了下,忽然扬眉一笑。
他因淋雨而开心,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也是赵或感到意外的。
虽然他在雨里感觉呼吸很艰难,但却能冲刷他所受的屈辱,让他得到释怀。
赵或想喊他回来的话卡在喉间,他们一人站在檐下躲雨,一人站在天地淋雨,如同两个不同世间的人隔空相望。
沈凭抬手遮了下眼睛上方,朝他问了声:“你来官州做什么?”
赵或闻言走出半步,回道:“查案。”
沈凭一笑,“查案又为何来看我出丑?”
赵或险些陷入那席红色的影子中,连忙撇嘴哼道:“是啊,错过了别提多可惜了。”
沈凭放声笑了出来,水珠顺着他的眉眼留下,红衣衬得他肤色苍白若雪。
他笑得那样放肆,眼中却没有丝毫悦色,“活着,到底要怎么样活着才是对的!”
非要一人之上,万人之下才是对的吗?
赵或抿唇望着他不语。
沈凭垂下双手,闭着眼抬头淋雨,喃喃道:“当真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说着又垂下了头,最后深吸了一口气。
赵或沉吟须臾,望着他问道:“沈幸仁,你想要什么?”
沈凭听见了,但只是摇头,“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但他又抬头看去,“不过明日未必这么想了。”
他静静看着赵或片刻,朝前走近一步,望着廊下的人扬了扬下颚说:“要下来吗?”
未料他会这般邀请淋雨,赵或忽然觉得方才的担心过分多余,回想茶楼里看见的那一幕,眼下又瞧见他淋得畅快,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心中别提有多郁闷了。
他怎得就猜不透这个人的心思呢?
“不去。”赵或双手抱臂于胸前,端着高高在上的样子。
沈凭见状闷闷回道:“哦。”
说着垂头看向脚边奔涌的雨水,竟生了一丝别的念头。
赵或皱眉看他,心底的气更不打一处来,眼睛瞅着他缓缓蹲下身,心里暗骂他说多一句会死吗。
想着便走上前,结果正打算让沈凭再邀请一句时,一瓢水猛地砸中他的脸颊,将他的衣襟全部泼湿。
赵或的火气瞬间冲上脑海,立马起身想要怒骂对方,却在看见那张在雨中笑得放肆的脸颊时蓦然愣住,所有的怒气在瞬间抛掷脑后。
这席红影让人移不开眼,让人心头滚烫,如月色披了红纱坠入人间,如那逃婚的新娘势要踏碎世俗的桎梏。
他当时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跨出了脚步,走了三步才站在沈凭的面前,他凝眸看着笑时,竟抬手将那张脸捧住,之后快速俯身压了下去。
他们在雨中接了吻,在雨中拥了抱。
沈凭没有躲,他知道今夜躲不过这场掠夺,他是心甘情愿的,他想要纵情发泄。
赵或在狂热的亲吻中解下长袍,随后盖住沈凭的脑袋,他在难舍难分中弯腰把人轻松托起,抱紧在怀中奔向不远处的客栈。
当他一脚踢开客栈大门时,头也不回地朝着楼上而去,还不忘朝小厮喊道:“要上等的包厢!”
小厮惊慌失措地把满身湿透的客人迎进来,手忙脚乱地询问道:“客官、客官要几间?”
赵或闻声顿足,垂头看了眼颈窝还在拱火的人,冷笑道:“给本王来一层!”
中秋之夜的惊雷将天地间的声音所覆盖,滂沱的雨声像遮羞的布,掩盖万物的动静。
今晚的清酒,喝醉了月色。
包厢内徒留一盏红烛,照应在墙上的是交叠的人影,满地散落的衣袍无人问津,带进屋内的雨水掺杂不知名的浊液,麝腥搅拌在呼吸之间,叫人喘也不是,喊也不是。
沈凭争抢不过那主导的位置,被人霸王硬上弓也有理,他在生疏的伺候下丢盔弃甲,被搅得溃不成军,脚趾在横冲直撞的颠簸与欢愉中舒展。
这一场角逐没有丝毫温柔,他颤抖地受着那颗虎牙的撕扯,听着耳边那些折磨人的荤话,被迫喊遍了那些令他难以启齿的称呼。
“赵或。”
“殿下。”
“惊临。”
他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拍打的水声像扑在岸上的浪,激荡起一阵阵的白色余潮。
赵或的恶劣在今夜以倍数无限放大,他如疾驰在暴雨中的猎物,几次将人咬得缴械投降,一旦遭到嫌弃,立刻又发起凶猛的进攻,逼得沈凭声音含糊,哑了嗓子,找不到逃跑的路。
可怖的,破碎的。
“哥哥,你才是那衣冠禽兽,将本王吃得紧,黏得慌,着实难以自拔。” 赵或那起茧的手自下而上,嵌住沈凭修长的脖颈不放,将潮热的呼吸打在他湿润赤红的颈侧,喊着让沈凭瑟缩的称呼,刺激着他给自己带来更满足的包裹,像个图谋不轨的疯子。
他将咬破的薄唇掰开,手指轻而易举撬开齿间,逼怀里人发声,命怀里人回答。
霸道而夺命。
沈凭找到一丝喘息的机会,却势要与他反驳一番,哑着嗓子嘲弄道:“少显摆你那狼吞虎咽的本事了,免得遭人嘲,惹人笑。”
赵或捏住他牙关两侧的指腹添了些力气,语气颇为不满,“那又如何,终归还是臣服于本王之下,且看你今夜耐不耐得住撞就是了。”
说罢,身子猛地一沉,又听见埋脸在被褥之人泄出的尾音,分不清那是呜咽还是哭吟。
沈凭微微偏头,用那含水波的眼眸睨着他,低声不屑道:“换我来试试,也能让你欲罢不能。”
赵或看着这张风流勾人的脸生了轻视时,脸色蓦地一黑,恨不得彻底淹没在此处,把人折磨到告饶,听着散落了一地的声音,徒剩怦然心跳。
他强硬掐断沈凭的呼吸,用虎齿叼住那耳廓轻轻碾碎,宣示着他的征服欲。
“不知死活。”说着将那面红耳赤的脸颊转过,低头强势吻住,今夜一场风雨,撞碎一轮月色。
中秋之夜,不知倦怠,不知餍足。
【二】
过了一夜的骤雨,天际泛起鱼肚白,寒凉的秋风拂进了官州。
沈凭昏昏沉沉睡了一个时辰便转醒,红肿的双眼看着屋内的狼藉渐渐聚拢,他也慢慢从疼痛中找回了清醒,四肢百骸传来的撕裂令人忍不住倒吸气。
将近三个时辰的折腾,赵或把他拆得所剩无几,只记得昏迷前耳鬓厮磨的亲昵。
沈凭乱糟糟地起了身,掀起床褥一角时,腰间忽地有一股蛮横的力气将他拖回,强制性搂在了怀中,甚至用身子蹭了蹭他的身后,似在表示不满被打扰。
他偏头看了眼沉睡的赵或,那眉宇间轻轻皱了下,嘟囔了两句又熟睡了过去。
待一切归于平静后,他才小心翼翼把腰间的长臂移开,无视全身上下的痕迹,撑着满身的疲惫下了榻。
开门的瞬间,沈凭率先看见门口站着的李冠,两人对视的那一刻,他看见李冠眼中闪过的惊诧,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李冠缓缓垂下头,见他披着一袭半湿的红衣,“属下为大公子准备衣......”
沈凭轻声打断说:“不必了。”
他晨起的声音十分沙哑,喉咙如破裂了般,叫人听得把脸垂得更低。
李冠道:“昨夜之事,是属下处理不当。”
回想茶楼发生的事情,沈凭的心湖如被投入一颗石子,激起些许浪花,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朝他笑了声说:“与你无关,何须有愧,昨夜已是过去,别再耿耿于怀。”
无论是耻辱还是欢愉,到了今日都不值一提。
李冠用力握着手中的长剑,沉吟半晌还想说什么,但被沈凭看穿后道:“去为他准备热水吧。”
说着抬脚离开。
李冠倏地抬首,双眼看着逐渐消失的人影,咬了咬牙,把想说的话全部咽了回去。
一连几日孟悦恒都上门拜访沈凭,扰得沈凭心绪不宁,几次回绝对方都当作听不见,显然是赵或的到来,才让他戒了神出鬼没的行踪。
只是沈凭确实很需要休息,他趴在床上,用软枕盖着自己的脑袋,尽力把屋外的动静隔绝。
如此又过了几日后,他才能恢复正常走动,只是身上的痕迹让他眉头紧锁,为此逼得他穿了领子稍高的衣袍,以便遮挡未消的痕迹。
待他整理一番,打算出门打听是否有来自钱观仲的回信,刚一拉开门,就被站在门前的身影堵了个严实,吓得他忙不迭后退两步,顺着视线看清来人。
不是赵或还能是谁?
沈凭瞧着他这身整齐的衣着,中秋之夜的画面历历在目,让他难忘这衣袍下被遮住的健硕,确实会让人回味无穷。
只可惜,他沈凭不是爱吃回头草的人。
所以瞧见赵或出现时,他并不像对方那般眼神闪躲,反倒表现得十分平淡,和往常别无二致。
他的态度被赵或看得明明白白,突然感觉心中生了一股无名之火,连盯着他的神色都变得严肃起来。
“沈幸仁,孟悦恒说你消失几日,你躲着作何?”他想关心的话全部化作质问,寻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凶了起来。
“我为何躲着,殿下难道不比我更清楚吗?”沈凭瞥见他手里拿着书信,走近站在他面前,贴近些抬眼看他,眉眼轻挑勾人,那手却是伸向一侧,在赵或失神间将书信抽走。
赵或的心猿意马被瞬间打散,气得抬手想要去抓人,不想给对方躲了个干净。
他立刻追进屋内,“你给本王站住!”
身后的李冠和远处赶来的孟悦恒都想进屋,但却见赵或蓦然回首,连忙把门给关上,将他们隔绝在外。
沈凭走到书案的烛台之前,把钱观仲的书信拆开,看完之后便将信纸折起,随后伸到烛火中烧毁。
赵或站在他的身边,锁眉看着火光映照的脸颊,顺着脖颈看去,隐约能发现藏在衣领下的痕迹,不禁让人回想起那销魂的夜晚。
“看我做什么?”沈凭余光发现那炙热的目光,毫不留情将人戳穿。
赵或一听,慌忙把视线收了回来,望向书案上那些歪斜的字体,开口嘲讽道:“本王在看你这丑字!”
待书信燃尽后,沈凭转身回来,干脆盯着他说:“是吗?”
赵或不想看他,索性绕到书案前,转移话题说道:“写得真不如我。”
沈凭眼神未曾别开,扫了眼他起红的耳廓,故意把说话的声音拉长回道:“毕竟无师难自通,看来我还是回京求学才是。”
“你敢?!”赵或猛地抬头,四目相对,对上一双狡黠的眼睛,牙关一咬,伸手快速拽住沈凭的衣领,隔着长案扯到面前,脸色不悦凝视着他,“逗你三殿下好玩是吗?”
沈凭双手被迫撑在桌上,踮着脚,仰着头,眼底的笑渐浓,揶揄道:“啊,我有吗?”
赵或俯下身看他,卖力在他这双荡漾人的眼中找到一丝别样,可终究什么余情都没有,让他攥着衣领的手愈发收紧,“沈幸仁,你好手段啊,提起裤子不认人。”
沈凭闻言可怜道:“啊......可是真情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奸/情才是让人恋恋不舍之物。”
赵或听见此话脸色变黑,凝视着他抿唇不语。
沈凭轻轻一笑,双手爬近了些,两人的鼻尖几乎贴近,他用着那调情的语调说道:“区区一场风花雪月事罢了,殿下难道忘了,我是那百花街的沈凭吗?”
话落,只见赵或眉梢一蹙,脑袋瞬间变得清醒,拽着衣领的手也立刻松开,好似碰到污秽物般,恨不得甩手撇清。
沈凭站稳脚跟后,抬手整理了下衣领,垂眼说道:“不知殿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赵或憋着心中的不痛快,胡乱扫开桌上的字帖,“命你协助本王查案。”
他的话让沈凭想起初来乍到那晚的话,赵或确实说过这次突袭官州是为了查案。
沈凭问道:“可是有关孟悦恒?”
赵或颔首道:“此次行动不可轻易声张。”
沈凭手中动作一顿,正色朝他看去,意识到事情重大,“需要我怎么相助?”
“不需要。”赵或回答得很快,但其实带着几分赌气的成分在,“先静观其变。”
沈凭见他拿着自己的字帖撒气,稍微把态度放软了些说:“若有关孟悦恒,我手中掌握的东西,也许真的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赵或看见自己的字帖,拿出时眼尖发现上方的脚印,答非所问道:“沈幸仁,你在本王面前大可不必两面三刀。”
沈凭一愣,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感到迷惑不解,实在不解自己哪里招他惹他了,“听不懂殿下的意思。”
赵或把字帖拿出来,丢到他面前说:“若你这般不爱练字,轻贱本王的苦劳,日后便莫要用字帖和本王纠缠不清!”
沈凭一头雾水把字帖拿起来,仔细一看才明白他所指上方的脚印。
好家伙,这不是孟悦恒踩的又是谁踩的。
他一时语塞,“这是误会。”
赵或绕出书案,眼神恶狠狠盯着他,一点解释都听不进去,板着脸说道:“人品不行就算了,床品也不行,真让人失望!”
沈凭:“......”
这都能扯到床品。
他试图安抚赵或,为这荒谬的误会说几句,“你听我给你说。”
赵或拒道:“本王不想听,本王现在对你很失望。”
沈凭想到还未成型的字,深吸一口气,无奈说:“这不是我踩的,我根本不舍......”
赵或冷哼:“少来这一套,你给本王闭嘴。”
话被打断,沈凭也忍了,“我爱惜它都来不及,怎么会让......”
赵或转身想要离开,岂料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揉搓的声音,他脚步驻停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见一声怒骂。
“我说了不是我!”沈凭在忍无可忍中爆发。
他怎么就没发现赵或脾气这么差呢!
赵或怔愣少顷,木讷地回身看他,被他理直气壮的样子气笑,但好似又听清楚他方才所言,思索间轻咳了下,躲开他那恼怒的眼神说:“我听见了。”
沈凭把揉碎的纸团狠狠砸在他的身上,丢了平日的儒雅冷静,气着说道:“我说了不是我!”
赵或乖乖点头,“我知道了。”
沈凭道:“那你朝我吼什么吼!”
赵或惊讶看他怒吼的样子,想要辩驳时连忙收住嘴,别眼说:“你也没说是谁......”
沈凭指着门口的方向说:“孟悦恒踩的,你找他凶去啊!”
赵或一听,立马打起精神,抬手拍了拍胸脯承诺说:“好,我马上找他算账。”
说罢连忙掉头离开,拉开门后,入眼看到笑嘻嘻的孟悦恒迎上前,“殿下安。”
赵或见他时脸色当即一变,“安什么安。”
说着找了个理由把人叫进了屋内,见到孟悦恒自顾自想要坐下时,他若无其事地咳嗽了下。
那厢孟悦恒才屈下的膝盖瞬间蹬直,抬头发现满脸铁青的沈凭,意识到情况不妙,随即恭恭敬敬站在原地不敢乱动。
沈凭朝前走了两步,那两步简直踩在众人的惶恐上,只见他弯腰把地上的纸团捡起来,之后一言不发转身走回书案前,背对着屋内的众人。
赵或透过缝隙看见他在整理那纸团,心中莫名觉得有丝快意。
他收回目光朝孟悦恒扫了眼,回想起正事说:“陛下想知道孟大人纳税一事的进程如何了。”
孟悦恒张了张嘴,把头低下,闪烁其辞道:“在做在做,这段时日微臣事事躬亲,不过因南诏王的出现,搅乱了计划耽误了进程。”
有关南诏王的事情,赵或通过李冠的密报已有所了解,只是他不能承认罢了,若非他这次前来官州,只怕李冠还是需要藏在暗中相助,不能出现在孟悦恒的面前。
赵或端着茶水喝了一口才道:“那不知孟大人打算何时着手处理纳税一事?”
孟悦恒讪讪笑了声,余光瞧见沈凭走来的身影,话锋一转道:“此事还得看大公子。”
赵或转头和顿足的沈凭对视了一眼,再看向孟悦恒时问道:“此话怎讲?”
孟悦恒抬了抬眼帘,往沈凭的方向看道:“茶马互市中大公子不慎得罪了南诏王,眼下正命商旅打听大公子的踪迹,要官州交人。”
未料孟悦恒用一张嘴颠三倒四,沈凭为他按头认罪之举感到可笑。
他缓步走上前,脸色冷峻,心知孟悦恒今日能有恃无恐,和他们两人签的那份五五分的契书有莫大的关系。
归根结底,便是要同生共死。
【三】
原以为会是一场打太极的形势,但赵或在听见孟悦恒的话时,用令人料想不到的方式去处理。
他收回余光说:“既然如此,有关纳税之事,你便不必再插手了。”
孟悦恒骤然抬起头,左右看了眼,着急地上前一步,“殿、殿下,此事乃圣旨......”
赵或道:“大人方才既都说了无暇顾及,眼下本王便命大公子替你分担些又如何?”
站在一侧的沈凭眉眼舒展,似笑非笑看着孟悦恒不愿让出功劳的模样。
自打来了官州后,他对孟悦恒的所作所为皆是放纵不管,唯独在茶马互市上阻止了他和南诏王的交易,至此都以旁观者的心态观望着。
若是赵或没有出现,恐怕还要等上一等。
不过就方才看来,只怕南诏国那边已有了动静,他何尝不能再推一把将事情做了呢。
沈凭上前,将孟悦恒百口莫辩的话打断,站在赵或面前垂眼道:“殿下,不如让微臣相助孟大人,此事颇为复杂,大人又分身乏术,若有微臣在,想必殿下能早日回京向陛下禀报。”
孟悦恒连忙应道:“对对对。”
赵或抬眼看他顺应的样子,揣摩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给个期限。”
孟悦恒很识趣闭了嘴,虽然想方设法把沈凭留下,但赵或既已出现,他即使有这样的心思都不敢表露出来。
听见被问起期限,沈凭稍作思考,回道:“立冬之前。”
有了期限,赵或便不想再为难下去,他想将视线收回,但不经意间扫见沈凭衣领下藏着的余痕,淡淡的粉色,叫人看得心猿意马。
他的思绪有片刻回到中秋之夜,种种皆令他食髓知味,忽然间竟让他起了异样。
沈凭还站在原地等着他发话,见他良久不回,打算抬起眼帘瞧清楚。
然而在眨眼间,只见赵或从面前猛地起身,整个身影将他笼罩,无奈逼得他又把眼睛垂下,随后听见赵或莫名其妙开口赶人,“行了,回吧回吧,本王有要事处理,都给本王出去。”
沈凭:“......”又开始疯了。
孟悦恒很快转身出了厢房。
赵或看见沈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催促道:“耳聋了吗?”
沈凭心想着纳税一事,懒得和他再辩,只瞥了他一眼便准备离开。
不料赵或看到对方瞪着自己顿时不满,伸手一把将人扯了回来,“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沈凭道:“我年纪大了,眼神不好。”说着就要抬手拨开他。
但赵或轻松躲开,说道:“不准瞪我。”
沈凭失笑,干脆退后一步,环视一圈四周,提醒他说:“殿下要不要看看这是谁的厢房。”
赵或反应过来,明白方才自己喧宾夺主,却还是理直气壮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厢房现在起是本王的。”
又是这副蛮不讲理的态度,沈凭自问早已习惯,索性不和他纠缠,余光看见还未完全离开的孟悦恒,心里惦记着要事,打发回道:“知道了,吵死了。”
说罢抬脚离开,无视身后气得无语凝噎的赵或,任由着李冠上前安抚主子。
出了驿站后,沈凭和孟悦恒两人狐假虎威告了别,那厢孟家的马车前脚消失,后脚驿站一侧的巷子就瞧见有人出现。
沈凭转身看去,只见冯奇带着憔悴走出半个身子,眼下还布着乌青,显然是多日忧虑所致。
他缓缓朝着驿站的方向回去,但并未上楼,而是兜去了驿站的马棚,除了瞧见冯奇之外,竟还发现攀越在马厩里。
看到沈凭出现时,攀越用脑袋拱了下那不堪一击的木门,因缰绳的缘故,它只能在原地打转,利用周遭一切制造动静,最终如愿引得沈凭前来。
冯奇来到身旁行礼,还未起身就听见沈凭问道:“何事闹得模样如此颓唐?”
闻言,冯奇抬手搓了一把自己的脸,羞愧一笑道:“惦记家人罢了,让大公子见笑了。”
沈凭抚摸攀越的手顿了下,“事情查得如何了?”
在他卧床的几日里,冯奇和曹光见都曾夜访过他,将中秋宴之后发生的事情告知,冯奇从巡防中得知南诏商旅有异动,当时沈凭猜测孟悦恒心心念念互市的黄金交易,便命两人兵分两路调查。
果不其然,从曹光见的回信中得知,孟悦恒联手他人私设官僚。
如今的魏朝的官制中还存留着一个极大的弊端,州郡权力高者仍旧能自行辟除僚佐,孟悦恒的官职虽不及冯奇等人,但因地位特殊,在官州牵一发而动全身,其隐藏的权力之大在官州可谓无人能及。
这也是沈凭今日见到他并未撕破脸的原因,只要还有作用,他未必不能忍着。
冯奇回道:“南诏王并未出现,但南诏国的使节在境内有踪迹。”
沈凭道:“果然还是不舍得南诏人的黄金。”
冯奇道:“此孽障卖国求荣,大公子可需禀报殿下?”
沈凭将手收回,沉默须臾说:“他未必不知晓。”
冯奇不解其中意思,正当他想询问之际,被一道靠近的声音打破。
“他说的不错。”赵或几步走到两人面前,神色悠哉看着冯奇,“你们在官州的一举一动,本王都了然于胸。”
他抬手拦下冯奇行礼,续道:“你和曹光见的事情本王已从大公子处听说,有你两位能者暗中相助,定不会让他孟悦恒如愿以偿。”
冯奇一听,立刻向沈凭的方向躬身道:“能助大公子一臂之力,实乃下官之幸也。”
沈凭将意味深长的目光收回,朝着冯奇回礼,随后见赵或来到攀越身旁,将其缰绳解下,由着它在后院中撒欢。
三人走到树下站着,秋风从四面拂来,为他们带来几丝凉爽。
冯奇向沈凭询问接下来的计划,沈凭沉思片刻,道:“不必再跟着使节了,这段时日江州商旅会带来新的风声,很快孟悦恒收到消息便有所作为,不过我想了解一事。”
“大公子请讲。”冯奇道。
沈凭说:“孟家可曾和魏都的官员有所联络?”
冯奇思忖道:“若只是六部中,大公子也知晓,如今他属吏部所管,但私下和两派都相识,谈不上最相熟,何况孟家,只看利益。”
只有黄金能让孟悦恒念念不忘,单从茶马互市之行中便深有体会。
沈凭本就不报希望,对于这样的回答也在意料之中,无奈之下他只道:“有劳大人了,还请大人稍安勿躁,待事情结束,夫人和孩子定会平安无恙归家。”
说罢,两人相互道别,院子中只剩他和赵或两人。
他们看着攀越在院子中兜兜转转,静默了半晌后,赵或说道:“一旦使节入城见了孟悦恒,整个官州都被握在盛寻劝的手里。”
沈凭道:“我担心他狗急跳墙对冯家动手。”
赵或问道:“那你想如何打算?”
沈凭轻叹一声说:“从江州离开后,我和钱观仲一直保持联系,得知官州许多吃不到红利的商贾涌进了江州。但眼下官州身负纳税重任,若再这般看着流失,恐怕坐吃山空,更别提丝绸之路一事。”
他转头朝赵或看去,接着说道:“孟家一日不倒,官州永如长夜。”
赵或望着他担忧的眼睛,抿了抿唇问道:“你想升官吗?”
沈凭不解道:“什么意思?”
赵或认真看着他,回想起他在雨中说的话,反问道:“难道你想一辈子都当魏都的墙头草吗?”
沈凭怔了下,似乎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眉眼抬了抬笑道:“殿下今日又是替我树立形象,又是要助我升官,若是被人知晓,恐以为我和殿下有桃/色交易了。”
“本王是认真的。”赵或往前走上半步,凝视着他的双眼,“若你不是为了甩开这墙头草,何须千里迢迢到官州受辱。”
沈凭眼神一顿,下意识躲开他的目光朝一侧看去,抿唇不语。
赵或却由不得他躲着,穷追不舍问道:“若你无意,又为何与我共赴一场巫山?”
那一刻,所有的声音都在沈凭耳边消失,他听不见树梢作响声,听不见攀越踏蹄声,整个人被这一句质问的话抽走了魂魄,失了感官。
直到相互沉默了良久后,他才缓缓转头,捡回了思绪看向赵或,选择回答他的话。
“我为什么选择你?”沈凭直视着他这双充满压迫的眼睛,一字一句回答他,“因为,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不愿受制于任何一方的人。
赵或听见这番话时内心一震,好似被人揭穿了藏着多年的秘密,被迫直面在危险面前,刹那间被难堪卷席,险些落荒而逃。
他静静看着沈凭的眼中发生改变,这双沉静的眼睛逐渐变化多端,充斥着野心和欲望,唯独没有他认为的东西存在。
赵或仿佛看清了什么,突然发出一声冷笑,猛然抬手钳住他的脸颊,如往日一般玩世不恭。
他捏着这张笑里藏刀的脸,逼着沈凭仰视着自己,居高临下睥睨着说:“学着用身子讨好你三殿下,也能换来意想不到的东西。”
沈凭与之相视,抬手攀上他的手臂,指尖如游走的蛇滑进他的衣袖里,身体贴近了些,踮脚靠近他的脸颊,放轻呼吸说道:“那就要看殿下能给人家什么了。”
赵或另一只手把他的腰箍紧,干脆把人拉到怀里锁着,低头附耳说:“吏部尚书的位置,够不够让你上榻伺候你三殿下?”
作者有话说: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汉末的《古诗十九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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