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野さん……竟然是生长在那种环境里吗?

  沢田纲吉的心情有些微妙。当初会记住“志野”,是因为觉得他与优的某个心结相关联。然而一直以来,这个名字在他心中只是一个简单的符号、一团笼统的雾气,象征着麻烦,凝不成实体。

  现在,它却像现出一丝丝边缘的轮廓似的,人影隐隐可见,内里充盈着种种复杂矛盾的情感,就像活在世上的每一个人。褐发少年反而为先前对他想当然的简化与忽略而心生愧疚了。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志野さん。”

  这个问题立即引来了优惊诧的目光。

  “你在同情他?”她古怪地顿了顿,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想到她和志野的矛盾纠葛,沢田纲吉有点心虚,犹豫着要不要岔开话题。优这时反应过来,摇了摇头。

  “不……我并不是说你不能同情他,”她微微一顿,试图回忆志野的性格,“但志野不是个会感激他人的同情心的人。”

  “他是个很骄傲的人吧?”

  “…我不知道。”优很坦然地说,“在我们都很年幼的时候,曾发生过一次肢体冲突。因为这件事,我后来一直尽量避免和他相处,所以我对他的看法不一定是客观的。”

  一边说着,她脑海中一边浮现出一张模糊的面容,给人的感觉正如那捧荼蘼,毁灭之美,阴鸷而艳丽。最后,少女说:

  “在我印象里,他是个非常偏执的人,总是说一些奇怪的话。我没办法理解他。”

  她说得轻描淡写,沢田纲吉却直觉她口中的“肢体冲突”并不是小孩子间的小打小闹。或许是因为志野已死,她不愿再说太多与他曾经的冲突。

  “那……从凤学长刚刚说的话里,学姐有了什么头绪么?”

  优点点头,“有两个疑点。”她把刚才记录下来的要点说给他听。“一个是事情发生的时间和地点:菊亭氏属藤原家系,过继当天应该会去奈良的春日大社敬告神明。改换家名的那套仪式很繁琐,前一天就要开始斋戒准备。一般来说,那天都会留在本家过夜……”

  “也就是说…在酒店出事这点很奇怪?”

  “嗯。虽说那间酒店就在去奈良的必经之路上,但花山院本家就在京都,实在没必要多此一举。”

  “会不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沢田纲吉不由猜测,“嗯…会不会是志野さん逃跑了、之类的……他会逃跑么?”

  “…我不了解他的想法。但我觉得凭他的身体状况,是很难跑那么远的。”优中肯地评价道,“而且,一般不都应该往相反的方向跑么?”

  “呃、可能是觉得这样不容易被抓住……?”少年说,但自己也觉得这么猜测没什么意思,像踩着棉花漫天想象,一点切实的根据都没有。优大概也这样想,因此没有继续猜测下去。

  “这是第一个疑点。”她说,“第二个是我与志野之死有关的传言。”

  闻言,沢田纲吉顿时一脸紧张:“欸,学姐是想到什么了吗?”

  优略微迟疑了一下,然后说:“今天早上,我又做了其它梦……梦到的不是志野,而是一个没见过的医生,穿着白大褂,笑容稍微有点讨厌。”

  “…欸?”沢田纲吉立刻想到了夏马尔医生。但他很快摇摇头,心里想:多半是巧合吧,也不是每个笑容讨厌的医生都是夏马尔的……

  “我在梦里问他,有没有能让人毫无痛苦地死去的方法,事后不让法医检测出死因。”优面无表情地说。

  见褐发少年呆住,她偏头想了想,主动问:“听起来不太妙?”

  “…有点像□□。”沢田纲吉露出一个苦笑,又赶忙道,“但是,也不一定——”

  “我还梦到他背对着我挥了挥手,说‘这样委托就算完成了’。”优直接打断了他。

  沢田纲吉:“……”听起来这就是板上钉钉的□□啊!?

  少女紧紧盯住他,嘴上若无其事地说:“害怕了?”

  沢田纲吉深吸一口气,老老实实道:“有一点。”

  看到他如实承认,却还是坐在原位、没有半点慌乱逃跑的意思,优莫名松了口气。

  “这种时候不是应该说‘不怕’么?”她慢吞吞地说,“一般来说。”

  “学姐肯定能看出我在害怕的,”少年认真地望着她,“那样说的话,不是反而会让你觉得不安么?”

  优立刻发出一声嗤笑:“就算你现在大吼大叫着离开,我也不会动一下眉毛。”

  沢田纲吉:“……”大吼大叫…在她心里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形象啊!?

  “…我知道。”他很艰难又很无奈地说,“但我不会离开的。”

  原本在他的设想中,这句话应该说得十分帅气,就像一句不可动摇的宣言;可不知为何,最终呈现的效果却像一块绵软无力、甩都甩不掉的黏皮糖。少年才不想被看扁,于是赶忙问:

  “学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然而,她却没有立即回答,反倒古怪地重复了一遍,“‘我们’?…接下来?”

  褐发少年仍是不明所以地望着她,静静等待着回答。

  优的目光闪了闪,说:“关于这件事的谜团还有很多,继续待在镰仓也没什么用。”

  “…欸?”沢田纲吉瞪大了眼睛,“学姐的意思是说?”

  她知道少年心里已有了答案,因而微微颔首:

  “——我们去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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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证明,沢田纲吉当初在购买车票时的直觉是正确的——三日联票、不限交通种类、范围囊括整个日本——当时还觉得贵的不行,但当他沿着横须贺线回到东京站、再坐上前往京都的新干线时,便又觉得值回票价了。

  “凤君那边有来新消息么?”优问。

  沢田纲吉看了一眼手机,说:“没有。”他忽然发现优也在研究手机,她自己的,还在不知道密码的锁屏状态。

  “设置密码的时候,会优先考虑什么呢?”她自言自语般问,然后抬头看他。

  “嗯……通常是重要的、不会忘记的数字吧。”少年回答,“比如生日什么的?”

  “那不是很容易被破解么?”优流露出不赞同的神情,“你用自己的生日当密码?”

  沢田纲吉感到心脏被猛/插一刀:“……之前是的。”

  “喔,现在不是了么?”

  “…现在是你的。”他木然道;说完就预备迎接她鄙夷的目光……原本以为会是鄙夷的,但实际好像是惊诧和呆滞的成分多一些。

  “喔……那应该不太容易被猜到。”

  这样说完,优才反应过来。她心里有些懊恼,立刻又把目光集中到了手机屏幕上。

  “…沢田。”

  “啊?”

  她没看他,轻声问:“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10月14日。”少年立即回答。但说完才反应过来她的用意。

  难、难道说……?!

  沢田纲吉吞了口口水,看着她在手机屏上按下对应的数字。虽说心里一直在叫“不可能不可能!”,但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始终没被成功驱散。怀着这种奇怪矛盾的心情,他紧紧盯着屏幕——

  提示“密码错误”,还剩1次尝试机会。

  见状,优露出一种庆幸中混杂着淡淡失望(但总体还是庆幸)的表情:

  “太好了。我还在想,万一两年后的我真有这么肉麻该怎么办呢……”

  沢田纲吉:“……”脆弱的心脏再度被猛/插一刀,他十分委屈地瞪着她。

  “还剩一次尝试机会,你干脆一起试完吧。”他哀怨地说。

  “啊呀,沢田难道有两个生日吗?”说完,她看了看他憋屈的反应,又道,“还是不了。我有设置超过尝试次数就格式化全部文件的习惯。还是等知道了确切密码再说吧。”

  ……你是好○坞电影里的特工吗!?

  褐发少年忍了又忍,才没把这句吐槽说出来。

  这个时候,列车已缓缓驶离东京站。他们前往京都的旅程就像搭在弦上的箭矢,注定要笔直向前了。

  优看看他,但没说什么,径自闭上了眼睛。她今天似乎一直很疲倦,在从镰仓回东京的电车上就睡了一路,现在只是阖眸片刻,呼吸便又重新变沉,头倚着座椅靠背,稍稍往他这边偏着。

  沢田纲吉小心翼翼地往她的方向靠了靠。

  这时,邮箱传来新邮件的提示音,他打开手机,发现是镜夜发来的消息。最前是一番有礼有节的问候,他一眼看到了那名记者的联系方式,被放在了最醒目的位置……不单单是手机,竟然连现住址都有。

  一时间,褐发少年竟然产生一种凤学长也是Mafia的错觉,那行轻描淡写又清清楚楚的地址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除此之外,附件还包括了志野坠亡的酒店介绍、原定参与过继仪式的人员名单……他的目光挨个扫过去,发现最后一个文件甚至带有“尸检”二字,可这不应该属于警方的内部信息么?

  沢田纲吉默默打了个寒噤,他不确定里面会不会有照片,就像电视剧里那些阴森可怖的画面一样。

  看了一眼身旁熟睡的少女,犹豫片刻后,他飞快打开了那个文件。因为恐惧,少年低头眯着眼睛,尽量把屏幕拉得远远的——事实证明,是他杞人忧天,里面只有短短的四行字,简单描述了尸体的状况。

  综合性钝伤:粉碎性骨折、颅骨损伤、内脏破裂、手臂内侧有擦伤……根据法医的鉴定结果,最终排除了他杀可能,志野确实是坠楼身亡。

  沢田纲吉盯着那短短的四行字,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凄凉与哀戚;仿佛这就是生命的末路了,四行描述性的文字而已。

  肩膀蓦地一沉,他知道是优下意识倚靠过来。柔软的呼吸拂过他的手背,少年忽然一阵颤栗:生与死的区别是如此明显的。在这种对比之下,夺去一条无辜生命的罪孽变得清晰而沉重。

  出于自私的考量,在这一刻,沢田纲吉非常希望尸检报告的主角是一个真正的、十恶不赦的坏人,可心里其实并不认同。他不知道这次京都之行是不是正确的,尘封已久的真相好像终于要显露它的全貌。他不清楚他们是否能够承受。

  煎熬着,恐惧着,他感到心中有一架天平正缓缓倾斜——

  良久后,褐发少年关掉手机,轻轻握住了身旁少女的手;他听到轨道摩擦的噪音,泛着浓浓的金属质锈味;列车呼啸向前,仿佛行驶在疤痕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零点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