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慧四年,六月廿一,夏至。文慧帝廿六岁寿辰宴于酉时三刻在极乐宫开宴,群臣来贺,盛况空前。

  宴中,文慧帝大赞镇北侯谢澜战功赫赫,实乃大安战神。帝怜其尚未成家,孤身只影,无人互相扶持,特赐婚于雍王慕容锦瑜,结秦晋之好。

  雍王与镇北侯二人欣然谢恩,群臣贺之。

  ——《大安史·文慧》

  时光飞逝,转眼间就到了文慧帝寿辰宴当日。谢澜对宫宴兴致不高,在府里磨磨蹭蹭半天,都傍晚了,才骑马进宫。

  早早就等在宫门口的庄公公,远远地看到穿着藏蓝色侯爵礼服,骑着白马过来的谢澜。

  他轻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今儿个的谢澜与往日的那个大不相同。

  不过是一晃神的功夫,谢澜骑马到了宫门口。他翻身下马,将牵着的爱马交到侍卫的手中,看到一旁的庄公公,挑了下眉,乐了。

  “庄公公怎么在这里?又被陛下派了什么差事?”

  因为是宫宴的关系,谢澜穿上了侯爵的礼服,也规规矩矩地将黑发束在了一顶白玉银冠中,去了几分张扬不羁。

  大安以玄金两色为尊,皇帝亲王的礼服用这两个颜色,侯爵的则用藏蓝色或是苍青色,这种接近于玄色,又与玄色差别很大的颜色。

  谢澜极少会穿颜色这么深的衣裳,怕是天水城和云京里的衣柜里的衣裳,只有侯爵礼服是这个颜色了。

  颜色稍显黯淡的藏蓝色穿在谢澜的身上,让他那张俊朗英气的脸添了几分老成稳重。

  礼服分成了两件,都是广袖的款式,藏青色外还罩了一层鲛纱外衫,在傍晚熔金色的光芒中,流光溢彩,端的是一派奢华雍容,也弱化了谢澜那一身杀伐果决的骇人气势。

  任谁看了现在的谢澜都会跟庄公公一样,满眼的惊艳,感慨一句镇北侯当真是好气度。

  也就谢澜自己穿着别扭,不喜欢忽扇忽扇的宽大袖子,还嫌弃轻薄易破的外衫华而不实。

  “奴婢见过侯爷。”庄公公极快地收敛起了眼中的惊艳,又恢复了以往笑眯眯的样子。

  大概是这一段时日同谢澜相处多了,知道谢澜也就是气势骇人些,实则温和随性,脾气好得不得了。

  尤其是对他、对其他太监,既不会像是有的大臣谄媚屈膝,但神色中却不住鄙夷,也不会轻慢蔑视。

  而是目光平淡,言语温和,偶尔还会开一两句小玩笑,如同对待普通的健全的人一样,不会因为他们缺了个物件,就轻慢他们。

  宫里面惯会趋炎附势的太监,与这样的谢澜相处久了,心中自会生出感激,待谢澜也比待旁的大臣真诚许多。

  就拿庄公公说吧,他再见谢澜时,畏惧自是去了七八分,态度也从听命于文慧帝的监视,到如今暗戳戳地亲近。

  “奴婢今儿个的差事就是伺候好侯爷。”庄公公含笑答道。

  谢澜神色中有一瞬的错愕,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唇角挂着笑,道:“那还真得谢谢庄公公了,这极乐宫,我还真没来过呢,要是让我自己找,怕是要错过了开宴的时辰了。”

  谢澜这话倒不是故意恭维庄公公,而是真真的实话。文慧帝设宴的极乐宫,是他登基后一年建的,那时他还在天水城呢。

  前半个月也多是在御书房、御花园,或是御马场,这三个地方陪着文慧帝转悠了,旁的地方文慧帝不提,谢澜也没有兴趣。

  庄公公双手插在袖管里,眯着眼睛笑,“侯爷您太客气了,就算没有奴婢领路,您等着天黑下来了,也会一眼就看到极乐宫的。”

  谢澜没明白庄公公是什么意思,也没多问,跟着庄公公身后往极乐宫走。

  夏季天长,橙粉色的晚霞铺满了大半边的天幕,黑暗悄悄攀上了另半边的天幕,将一块天分成了两半,半边明艳,半边肃杀,有种别样的瑰丽。

  宫里的灯亮的早,点点橙黄,起初在瑰丽的霞光下毫不起眼。等天完全暗了下去后,便是一片华灯煌煌,灯火璀璨。

  谢澜终于明白了庄公公那句,天黑了之后就能看到极乐宫是什么意思了。

  因为太显眼了,哪怕是在一片璀璨灯影下,那极乐宫也是最夺目吸睛的存在。

  等到了极乐宫前,谢澜已然被眼前的景色震撼的说不出来话了。宫门前有一条汉白玉铺成的道路,两旁种着比谢澜高不了多少的矮树。

  听庄公公说,这些矮树是花了大价钱从天澜买回来的,四季常青,香气袭人。

  最惹眼的还是这些树的枝杈上,都挂着白色的月亮和星星,它们在宫灯的照耀下闪着柔和的光芒。

  遥遥看去,像是树枝上长满了星星与月亮,美的好似误入了仙境一般。

  谢澜好奇那些星星月亮是用什么做的,脚下的步子慢了些。庄公公玲珑心思,余光顺着谢澜的视线瞄,就知道他是在看什么。

  庄公公柔声解释道:“这些星星和月亮,都是用上好的羊脂白雕琢而成的。”

  “嚯,玉做的啊?”谢澜惊诧地看着树上的星月,心中的小算盘哗啦啦地拨着,这些树上的白玉加起来得多少钱啊,能换多少粮草战马啊。

  “对,白玉做的。”庄公公笑眯眯地说道:“这是咱们陛下,送给皇后娘娘的新年礼呢。”

  “皇后娘娘喜欢星星月亮,可那天边的星星月亮太远了,够不下来不说,还不是时时刻刻有,赶上月初了,天上就没有了月亮了。”

  “皇后娘娘为此没少唉声叹气,咱们陛下心思细腻,便想到了用白玉雕刻成星星月亮,再挂在树上,以便娘娘时时看着,赏玩着。”

  谢澜越往下听,心中的火气烧得越旺,脸上的神色越冷,听到最后,唇角倒是挂上了笑,眸光却冷冽似刀。

  “倒是一段佳话。”谢澜笑道,语气微凉,藏着不易察觉的讽刺。

  边关的百姓每日为了吃饱和暖担惊受怕,将士为了那点少得可怜的粮草和军饷饿得精瘦。

  这京城里倒是好得很,想要月亮星星了,就用玉做,倒是真真的不是人间疾苦啊。

  谢澜再看这一树的星月,只觉得厌恶非常,垂了眼睫,挡住了目光。

  “陛下与皇后娘娘伉俪情深。”庄公公嗓音微哑轻柔,他习惯了压低了声音说话,因此听不出寻常太监的尖锐嗓音。

  这会儿声音放得更轻缓了,只有他和谢澜两个人能听到,也不知道是不是谢澜听错了,总觉得庄公公柔软的声音透着股阴阳怪气。

  不过他也懒得细问,皇帝和皇后恩不恩爱的,与他何干?单是因为喜欢星星月亮,就弄了这些个白玉星月,足以见得这皇后也不是什么贤良淑德的主。

  走过了林荫路,便到了专门建出来饮宴玩乐的极乐宫。

  极乐宫是琉璃瓦做的屋顶,抬头可见朦胧夜空。正中间是中空的,没有瓦片,可直接观赏夜空。

  踏入宫中,随处可见花团锦簇,奇珍异草,细听之下还可听到夜莺的歌声。

  与其说是宫殿,倒不如说是室内花园。

  庄公公小声同谢澜说,文慧帝极喜欢东离的琉璃殿,这极乐宫就是根据那琉璃殿建造而成的。

  当然了,极乐宫只会比东离的琉璃殿更奢靡华贵,当得起当世第一。

  谢澜惫懒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听了多少,还是一点没听,比方才表现的还要兴致缺缺。

  庄公公见谢澜没兴趣,也不多言,带领着谢澜穿过早早就到了的大臣们,来到了属于谢澜的座位。

  他引谢澜落座后,又跪在他身侧,执起绿玉酒壶,倒了杯美酒,送到了谢澜手边。

  谢澜接过,道了谢,就听到庄公公低柔地声音落进了耳中。捏着绿玉酒杯的手一顿,他抬眼看着庄公公起身,小步退了出去。

  谢澜缓缓垂下眼睫,挡住了星眸中骤然掀起的风暴,绿玉酒杯贴着唇瓣,将宫中上好的酒送入口中。

  方才庄公公只说了四个字,小心陛下。他的声音极轻,极淡,像是阵风,混着周遭的高谈阔论,轻飘飘地落进了他的耳中,又散在了喧闹中。

  谢澜知道这是庄公公的好意,也明白,他只能说这么多了。手上把玩着空了的酒杯,心中琢磨着文慧帝到底要在这宴会上做些什么。

  就地杀了他?谢澜眸中荡漾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文慧帝讲究的很,他绝对不会在寿辰上见血的。

  谢澜自问自己没有可以让文慧帝发作的把柄,如果文慧帝贸然要了他的命,怕是会让朝中武将寒心。

  毕竟,文慧帝能坐稳皇位,都靠他谢澜。

  谢澜想到这里,脑海中兀自浮现出慕容锦瑜的身影,他撩起眼皮,在人群中寻找那抹修长挺拔的身影。

  只不过没等他从人群中找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面前就多出了个穿着同他衣裳一样颜色的男人。

  那男人长得不丑,就是面色虚白,一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样子,“谢侯?没想到你也来参加陛下的寿辰宴了,真是许久不见了。”

  谢澜目光微顿,这人好像也是个侯爷,不过,是哪个侯爷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