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慧三年的大安,秋天来的格外的早,温度也要比往年低很多。

  云京尚好,达官贵人们依旧日日是绫罗绸缎加身,歌舞升平,就像是那万里之外料峭的寒风吹不进云京似的。

  天水城就没那么幸运了,中秋那日的夜里悄无声息地降下了一场大雪。

  等翌日再推开门时,地上铺了一层的银白,寒风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冷得厉害。

  就这样天水城的秋天还未过完,冬天就降临了。

  这样的天气骤变,无论是对于大安天水城的百姓,还是对生活在大漠中的蛮族而言,都算不上是好消息。

  因为那些未来得及收的庄稼冻死在了田里,代表着这个冬天要节衣缩食着过了,这是内忧。

  外患则是那些生活在大漠中的蛮族。

  蛮族是游牧民族,他们与秋冬收取农作物和存储的中原不同,春夏才是他们牲畜集中产仔的季节,这段时间他们反而会休养生息。

  等入了秋后,赖以生存的水草渐渐匮乏,放牧受到了影响,再加上他们不需要照顾牲畜,自然就腾出了大把的时间骚扰天水城周边的百姓,抢粮食牲口。

  这段时间也就成了镇北军最忙的时候,往年谢澜会提前准备部署,镇北军能妥善保护百姓们的生命和财产安全。

  可谁知道今年的天气如此的反常,冬季来的这般早,打了谢澜和镇北军一个措手不及。

  ——

  深秋的天变得长了,寅时三刻,天才蒙蒙亮,露出的那一条晨光上还铺着厚厚的云,一看就知道今儿个不是什么好天气,八成连太阳都见不到。

  谢澜坐在掉了大半叶子老榆树下,银枪放在腿边,他身上火红色的劲装在半明半昧的天色中像极了一团燃烧着的火。

  他懒洋洋地靠在粗壮的树干上,食指点在枪杆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左右咕噜着玩,滚得银枪上沾了一层灰尘。

  谢澜手上做着比三岁孩童还幼稚的事儿,那一双星眸却半眯着,视线落在了正前方。

  也不知道是在看灰蒙蒙的天,还是在看不远的小院,反正就是一副魂游天际的样子。

  天水城虽寒苦,却还是有一座将军府的,供历任驻扎在这里的镇北侯使用。

  说老实话,府邸规模一般,院落不多,没有富丽堂皇的花园,但也够人丁稀少的镇北侯一家使用了。

  到了谢澜这一代的镇北侯,除了他自己外,再无任何亲眷,所以副将顾钧和还没成家的左右将军都住在将军府。

  饶是如此,将军府里还有空着的院子。

  不过谢澜他们几个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城外镇北军军营里,也就是那位身份尊贵的监军住进了府里,谢澜才跟着搬了回来。

  原本谢澜是打算让那雍王慕容锦瑜住进营里吃苦的,可能想到城墙下的惊鸿一瞥,愣是让人家给撩走了心魄,登时就舍不得让那倾国倾城花容月貌的雍王吃一丁点的苦头。

  下马威使不出了,某位镇北侯顶着心腹们诡异探究的目光,一路上嘟嘟囔囔地将雍王带进了他在天水城的府邸,还特意将人安排在了离他自己院子最近的小院里。

  说谢澜没点什么狼子野心,连他那心眼最少的副将都不相信。

  不过他对外的借口确实冠冕堂皇的很,说是这位怎么也是圣上唯一血缘上亲近的皇叔。

  哪怕叔侄俩之间有龌龊龃龉,也是人家天家自己家的事情,他们关起来们怎么闹都成,他们这些当臣子的还是守好自己的本分才是。

  当然,这些话无论是心思细腻的左将军,还是脾气暴躁的右将军,全都是半个字都不相信的。

  这还不算,慕容锦瑜住进将军府不足两日,拿镇北军大营当家的谢澜趁着夜色偷偷溜回了将军府,自此就再没回过大营。

  顾钧有次回府给谢澜送公文时,好奇问了一嘴谢澜为什么不回营里住了。

  当时的谢澜赶忙将视线从侧开着窗户上挪开,不敢再多瞄对面院子里天仙似的王爷,掩饰一样垂眸轻咳,拿出早就想好的借口应付顾钧。

  他说:“我这书房中的秘密多,放雍王一人在府里我不安心。”

  顾钧当然对谢澜的话深信不疑,没有注意到谢澜在明显不过的不对劲,直说他家将军辛苦了,圣上太欺负人了。

  顾钧一向是谢澜贴心的好副将,听了谢澜的说辞心疼的不行,也不知回了营里是怎么和左右两个将军说的。

  总之,自从那日之后,将军府除了几个谢澜从京里带过来的老仆,就只有他和慕容锦瑜两个主子了。

  按理来说,这样的情况之下,两个人每天见面的次数应该很多,可偏偏他们俩个人三四天才能见上一面。

  最近蛮族又开始骚扰附近的村子,也不知道是他们换了首领的缘故,还是以往逃窜的经验多了,学聪明了,变成了滑不留手的泥鳅了。

  谢澜忙得脚打后脑勺,连着七天不是待在营里,就是亲自带兵去追蛮族的小队,这才算消停下来,他连夜回了府里。

  一夜无眠,加上他早就从管家谢伯那里知道了慕容锦瑜有寅时起来练功的习惯。

  他一宿未眠,听着角落里滴漏的声音,寅时一到就爬起来练功,草草地耍了套枪法就坐在树下发呆。

  其实谢澜也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眼下蛮族是退回大漠里了,可这不代表他们就此放弃了。

  根据他对蛮人的了解,他们做过简单的休整后,势必会卷土重来。

  他当下最要紧的是同左右将军和军师商议怎样预防蛮族骚扰百姓,而不是坐在这里发呆,期待与一个谋权篡位的不忠之人偶遇。

  要不,回营吧。

  谢澜眨了下眼睛,回了神,垂眸抓住枪杆上沾了灰的银枪,失了平日里的果断,竟然在走还是留上犹豫不决。

  “谢澜。”

  那把鸣金碎玉的嗓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像是泠泠泉水,流淌进了谢澜的心窝子里。

  是冷的,却足够沁人心脾,让人精神大振。

  谢澜看着眼前多出一双暗纹刺绣的黑靴,他慢慢抬起头,视线一寸一寸地上移。

  月白的劲装,四尺长的黑色长剑,只用一条白色的发带系着的黑色长发,和昳丽秾艳的脸。

  是慕容锦瑜,他身披着晨光,像是能洞察人心的神仙般,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谢澜傻了眼,呆呆地看着慕容锦瑜的脸,唇瓣几张几合,愣是吐不出来只言片语。

  慕容锦瑜漆黑的眼眸中浮出一点笑意,殷红的薄唇挑起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他蹲下身,学着谢澜将长剑放到了地上,歪了一点头,逗弄宠物似地问,“谢将军这是,傻了?”

  谢澜回了神,忙垂下眼,将目光从慕容锦瑜的身上挪开。他放下枪,抱拳告罪道:“见过殿下。”

  “殿下?”慕容锦瑜挑眉,不喜欢谢澜这样的疏离,冷淡的声音中藏了一丝不喜。

  “本王既到了这里,便只是谢将军的监军,不是什么雍王,那些虚礼就免了吧。”

  谢澜暗自撇嘴,心说您要是真拿自己当监军,就不会自称本王了。他也不欲在这个问题上与慕容锦瑜多做纠结,本尊都说去了那些繁文缛节,他自然乐得自在。

  “殿下怎么起这么早?用过早膳了吗?”

  “这话该是本王问谢将军才是吧。”慕容锦瑜的目光落在了谢澜眼下再明显不过的淤青上,“你奔波数日,昨夜才回府,合该好好休息才是,怎么一大早就起来练枪?”

  谢澜没想到慕容锦瑜竟然知道自己是昨夜回了府,说是不惊讶是不可能的,他明明没有惊动任何人,怎么就被雍王察觉去了?按照他的功力,不应该啊。

  难道说?谢澜的目光落在了慕容锦瑜放在地上的长剑上,原先他只当这雍王和许多皇亲国戚一样,习武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其他人如何,谢澜猜不准,但这慕容锦瑜怕是不是他想的那样,八成,也是个高手。

  “殿下擅用剑?”谢澜明知故问。

  慕容锦瑜看着谢澜的发顶,唇角淡笑的弧度又向上扬起一点,配着弯起的凤眸和眼角的朱砂痣,竟然有几分邪气。

  “算不上擅长,只是用着习惯了。怎么,谢将军也会用剑?”

  “短剑使得,长剑用着不顺手。”谢澜跟回答夫子提问的孩童似的,答得一板一眼的。

  还怪可爱的。慕容锦瑜没忍住,摇头失笑。怎么小时候鬼精鬼灵的孩子,长大了变得有点傻气了呢?

  不过逗起来,一样的好玩。

  两个人有闲话了几句,多是慕容锦瑜问,谢澜乖乖回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慕容锦瑜竟然坐到了谢澜的身边,背靠着老榆树,也不嫌弄脏了衣裳。

  谢澜低着头,拿余光偷瞄慕容锦瑜,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竟发现他这监军,一次都没有去过镇北军的大营,没有关心过镇北军的事务,甚至,没有出过将军府。

  “殿下。”谢澜坐直了身体,侧着头,眸光复杂地看着慕容锦瑜完美的侧颜。

  慕容锦瑜问:“怎么?”

  “殿下好像一点也不关心蛮族骚扰百姓一事?”谢澜反复思考,还是问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