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静静地看了片刻，便转过身去，对阿萝道：“阿萝，上皇驾临，还不快去上茶？”福王立即道：“你休要派人去通风报信！妖妇！若招出昏君所在，上皇赐你速死！”
乐蕴抱起琵琶，神情淡漠，她尚有一曲未完，自然要续弹上。其实那一日在江上，苏祎有了一阙，她也有了一阙，甚至比苏祎更早一些。
谁记，越歌里，目断高天清秋意，十年寒烟伤心忆。长安一色岑寂。欲借春风归故里，冷殿无处寻觅。
回顾，江心暮，记得小楼吹细雨，金鞍玉羁香尘路。御柳拂归无主。试问春风欲何处，重到江南旧户。
苏完上前一步，剑抵乐蕴咽喉，微低下眼帘道：“你不要逼我。”
琵琶声断，乐蕴缓缓睁开眼，琉璃般的瞳孔仿佛已然映出苏完利欲熏心而必将自食恶果的结局，她不禁有些畅快地想，这个人穷尽一生追逐的，其实不过如此，高阁层台，歌楼舞殿，皇袍加身，一呼百应。
然后呢，众叛亲离，爱人相去，亲信分道，依依回顾，一片茫然的尽头，是不能看清的万丈深渊。
其实从一开始，乐蕴与苏完的志趣人生便不相投，注定此生无法互相理解。
她将琵琶放在榻上，对苏完道：“你让他们把刀剑放下吧。”
苏完沉默了片刻，挥手命众人退去，一路退到殿外。阿萝愣愣地看着，直到乐蕴开口说：“好妹妹，你也去吧。”她还欲哀求，却听乐蕴又道：“好妹妹，多谢你替我想了这么多年，来日总还能再见面的。”
“大人——”阿萝泪如雨下，却见乐蕴眼中一片释然之笑，那一刻她似乎懂得了乐蕴心中所想，默默收起眼泪，向乐蕴拜了又拜，方才依依离去。
殿内一片如水的寂静寒凉，似要将二人皆吞没在此。乐蕴没有看苏完一眼，扶着琉璃榻慢慢地坐下身去，她的衣裙如泼了朱砂染就，火红得令人着迷，那身影落入苏完眼中，似乎再难与当日跪在殿陛之下摸银两的年轻女官重叠。
苏完也觉得奇怪，一殿只隔的天地，正再度上演着生死以已的厮杀，而她却在这里，只是看她就觉得心中酸涩沉痛。
她狠下心来，上前一步，收了剑道：“乐蕴，别来无恙。”
乐蕴并未应她。
苏完又道：“如今苏祎必败，若你愿回头，我可以……”
“你想说，若我愿意将她的下落告知你，你便饶我不死？”
苏完目光微微动摇：“是。”
乐蕴不禁冷笑：“你以为我怕死？”
“难道你不想活着吗？你若不想活，早在重晖楼大火时就……”她顿了顿，只道，“乐蕴，只有你还愿意回到我身边，待我杀了苏祎，我依旧可以和你……”
“哦？你是想继承她的皇后，还是想让被你亲手生死的臣子死而复生？”乐蕴目光轻晃，“还是说你也想帮我换一个名字？再盖一座高阁金屋 将我藏之储之？”她缓缓站起身，“让我猜一猜，是不是你到底失去柳崇徽之后，寂寞空虚，就又想用这样卑劣的手段囚杀我？”
“我——”苏完顿时有些恼羞成怒，最深处的心事就如此被人一眼看穿，而这个人曾经是那么的低贱，她需要一个人全无保留地属于自己，如若不然，就只能毁弃。
“你放肆——”苏完再度举起剑，“你以为，我就当真不舍得杀你吗？”
“你一向都杀我杀得干净利落。”乐蕴亦无所畏惧，目光中如有幽火燃烧，“从你杖杀陆氏开始，你这个人，连同你所爱的一切，都让我无比恶心。”
“我杀陆氏，是为了护你。”苏完道，“陆氏替死，你就可活，你明明可以一辈子留在我身边，不必受苦，不必流泪，享受我的爱，可你，你们一个一个全都在背弃我……你是，崇徽也是，我到底还要给你们多少，你们才能把心给我——”
她再度拔出宝剑，剑刃直抵乐蕴喉颈，目光寒如坚冰，“苏祎在哪里？你为何没有死？那丧钟声又是何故？还有……你到底对柳崇徽说了什么？把这些，告诉我，不要逼我在这里对你刑讯。你知道，我所求必得，否则毁之，从不留情。”
“我设了一个局……”乐蕴忽然笑了笑，如若忽略言语的恶毒，那实在是一个久违的温柔的笑容，几乎让苏完有些愣怔，“岚岫被我藏起来了，你永远也不会找到她的。至于柳崇徽……”她慢慢抬起眼眸，轻吐道，“她知道的不多，但……一定是你想不到的，而且……我还编了谎话，她却深信不疑。”
“你告诉她什么了？”苏完掐住乐蕴的咽喉，手背上青筋暴起，愤怒之下的恐慌，被乐蕴看得一清二楚，“她知不知道你是我拿来给她做替代的棋子？除了这个还有什么？你又对她说了什么谎话？告诉我——”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的。”乐蕴微微合上眼帘，因窒息而丧失清醒后的昏沉渐渐将她吞没，“苏完……你杀了陆氏，你也杀了我……将来你必亲手……亲手杀了柳崇徽，杀了今日所有人——你可以把这个当作是一种诅咒，或者是……遗言。”她说罢，双目忽地一散，一种诡异的鲜红顺着她的唇角，慢慢流淌到苏完的手背，苏完起初还有些困惑，不觉怔了怔，待那颜色越来越深，甚至泛出一片乌黑来时，她忽然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顿时就松开了手。
乐蕴合上双目，无力倒下，苏完将她抱在怀里，双目紧紧盯着那血色，颤抖道：“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乐蕴轻轻一声叹息，口鼻之间的鲜血，似乎要将她的生命带走，苏完不禁露出痛色道：“我没有要杀你，从来没有——”
“皇上……你要对……崇徽好，她其实……很可怜，也很像我。”
苏完目光一颤。
乐蕴低声说罢了这一句，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抬起手摸了摸，却只是一片虚空，目光温和而哀怜，不知是未谁。
苏完伸出手去握时，却终究晚了一步，任由乐蕴的手重重摔在身侧，随时落下的，还有她轻如细雪的生命……这一切来的太突然，让苏完感受到了无比的仓皇与痛苦，她甚至无法相信乐蕴真的死了，抱起她来时，却忽然看见榻上散落着几枚瓷瓶，苏完颤抖之间揭开，只闻一股异香扑鼻，而里面无数血红的阿芙蓉却荡然无存。
她惊觉之下，忽听得外头人进来，柳元祯道：“上皇！”眼见苏完怀中抱着乐蕴，一时却连话也忘了。
苏完目光怆然，轻将乐蕴放下：“何事？”
“牡丹园外有一支人马出了城，直奔北方而去——”
“追。”她冷冷地吐出这个字，“抓住苏祎，我要将她活烹处死。”说罢，苏完取下乐蕴腰间的手帕，遮盖在她苍白而温和容颜上，她知道这里已经安全了，再不会有人打扰，但她还是希望乐蕴能够亲眼看见一切尘埃落定。
随后，苏完提剑出门。
紫薇宫厮杀许久，刀戈之声，却似被永远地阻隔在了这道宫墙外。秦越霖举着灯火进来，四下安静至极，唯有更漏一滴一滴无辜地落下光阴……
他放下手中的灯火，来到榻前坐下，凝视着榻上沉静祥和的容颜。
良久，他默默起身，将乐蕴抱在怀中，踏着满地霜雪寒风，头也不回地走了许久，直到那一盏孤灯，再无半分明亮。
如意二年冬至，明皇后陆氏崩于牡丹园，同夜神皇复辟于洛阳紫薇宫中。
明皇败走至北邙山，下落不明，或言其佯为僧人遁逃，或传其为部下所杀，献首于神皇。然而无论是何种猜想，她毕竟是回不来了，明皇苏祎仿佛大周朝夜空划过的一颗流星，短暂的明亮之后，终归寂灭。
翌早，神皇于乾元宫即帝位，擢从龙首功柳元祯为大司马大将军，封昭武侯，加银青光禄大夫。内侍阮安封国公，赐金万两。福王本为宗亲，上呼之为亚父。同时下诏，将此前为明皇屠戮邢余之人悉数赦免。升平十年至如意二年，大周历经神明皇篡立与神皇复辟之后，朝堂几度遭受清洗，许多依附明皇的官员人人自危，唯恐当日祸事降临自身，然而复辟归来的神皇苏完却有意饶恕了这些悖逆之党， 甚至当有官员上书请求废除明皇陆后二人的尊号时，神皇苏完却以“骨肉勿相残”五字，回绝了那官员的请求，同时会合礼部，依旧尊明皇为帝，谥号恭昭明皇，尊陆氏为后，谥号明慈，将二人梓宫共同奉入西京皇陵安葬。
一时百官无不称赞皇帝恩泽。
风波渐平后的如意三年正旦，苏完改元宁顺，诏封公主纯悫为皇储，赐秦越霖国姓，命宗室儿女呼之为皇叔。
——————————————————
皇帝改元的消息晓谕四境，在玉樽春意萌发的哈兰真宫外，一碧如洗的春水河畔，柔情的风如同爱人一般，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她裹着淡紫的头巾，勾勒出一道纤细秀美的身影。
过路的两个中原使臣瞧着河畔的女子，不禁问一旁的女王侍从官：“那是何人？”
侍从官笑道：“那是我国女王的爱妾，是个只会说糊涂话的美人。”他引两位中原的使臣离去，那二人便并未再度留意。或许只要他们稍加驻足，就会注意到那河畔女子，竟是当日崩于牡丹园中的明皇后陆氏。
或也可以说，她就是乐蕴。
--------------------
还没完，还没完！不许说我！真的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