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野高中附近车站前的甜品店也开了许多年了。

  店主是四十许人,听前辈说从二十年前开始做这生意,虽然说不上对甜品有什么高深造诣,但在一个行当浸泡久了,说不得会多出那么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经验,加上地段良好,受众明确,附近高中的学生来了又去,这店铺便稳稳当当地开了下去。

  月岛明光推门而入的时候还有些怀念,他高中时也常陪当时的女友来,只是高中生的感情冲动,后来分手时闹得难看,他也有脾气,想着一刀两断,于是再没来过。

  此刻故地重游,竟然是另一翻心境。

  “劳烦,一杯清咖,一杯蜂蜜柠檬。”

  他对前台点单,不经意地带出了往日的习惯。记得那时女友对他耳提面命,讲和女孩子出来不要把选项都丢给女方处理,尤其是初次见面,大家都很矜持,哪怕并非恋人关系。他当时听了只觉得做男生麻烦,于是问要怎么在不打招呼的情况下替人做决定。女友想了想,拿他举例,说譬如他是运动社团,放学后约会定然刚从体育馆出来,大约会热得烦躁并且急需补充能量,那么无论个人口味如何,这时递杯冰镇的甜味饮料总不会被嫌弃。

  亲近之人都是最好的教材,多年之后他终于能把这事处理的妥帖,在大学的女生里得到温和细心的评价,事到如今将那段感情的好坏放到天平两端衡量,还是觉得感谢更多些。

  月岛明光拿了托盘在窗边坐下,将思绪转回即将到来的谈话上。如果说他高中堪称悲惨的三年经历里还有什么值得拿出来称道,那无疑是人与人间的这些潜移默化,偏偏月岛萤打小就爱独处,这性子往好了讲叫不为外物所动,往差了讲叫固步自封,指望他自己将心事和家人主动分享显然并不现实,这个年纪的少年又最烦看护,要顺利相处,少不得要使一些小手段。

  风铃轻响,他抬头看向门口进店的女生。

  金发蓝瞳,身材高挑,着实容易辨认的特征。青木风见算半个名人,履历表也光鲜亮丽到堪称传奇,网上能查到的讯息大致能拼凑出这几年的风风雨雨,依他之见是主动寻求机遇的人,会以在校学生的身份出任社团教练倒也不是无法想象。他从寥寥几笔的印象中斟酌着该使用的态度,最后还是选定最礼貌的一种。

  “这边,您是青木小姐对吧?”

  没有迟疑,月岛明光泰然自若地起身,抬起胳膊示意对方。

  女生朝他投来视线,脸上过度平静的表情倒半点不像通话里一意孤行的执着,但就以能晚上八点单身赴会成年男性的气魄,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容易退却之辈,然而人际相处讲究一个你进我退,月岛明光自认看人还有几分准头,自家弟弟看着冷淡其实极有主意,如果这位教练的本性当真如此激进,想必是和萤的相处不会太顺利。

  “晚上好,”女生颔首,也是守礼的个性,让过座后才在他对面坐下,“月岛先生。”

  看来初见印象不差,月岛明光心下稍定,试着用和缓点的口吻搭话:“今天晚上没什么事,到得早了点,就自作主张点了单。”他笑着示意桌上的托盘,“可以试试看,我高中时社团结束后也会来点这个,和蜂蜜柠檬一样,很解乏。”

  蜂蜜柠檬指的是运动社团常供的解乏道具,对经理们来说准备简单,携带方便,也不存在保质期的问题,所以最受欢迎,乌野在夏季最热的那几天也有这传统。

  青木听得一时怔忪:“月岛先生也是运动社团出身?”

  “乌野高中男子排球部,”月岛明光对上她惊讶的眼,笑了一笑,“勉强算你们的前辈吧,所以,不用那么拘谨也可以。”

  如果要构建人际关系,寻找共通点确实是一步漂亮的棋,青木已经记不清迄今为止有多少段孽缘是通过排球构建,那巴掌大的球体就像个稳定的引力点,冥冥之中,被吸引的人会自动相遇。

  “……我知道了。”

  她说,将仿佛教师家访一样的态度收敛了些,换做对前辈的礼貌:“请把这个当作没有前提的提问,下周二,月岛君家里有什么需要他社团请假的事情吗?”

  这问题不难答,月岛明光不常住家,但不至于对家中大小事项一无所知:“没有。”他答,很快反应过来,“萤用这个理由请假了?”

  青木没有回答,一脸不置可否,转而提出第二个问题:“从月岛先生的视角看,家中对学生参与社团活动的态度大约是怎样的?”说完好像觉得自己提得太宽泛,她又举了几个例子,“支持?可有可无?”

  “……应该是支持吧,我想。”

  月岛明光有些扼腕——他可能把气氛调整得太松了,如果是电话里一口一个尊称的青木风见,想必此刻不会直接忽视他的问话,而直接抢夺起了对话的主导权,他略带惊讶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女生,虽然想到对方必定不是对年长者毕恭毕敬的乖乖牌,但这个态度也称得上一句锋锐了。

  但现在后悔为时晚了,他退了一步,配合地答道:“我们家基本上是不干涉主义,我高中的时候也经常回家很晚,如果是这方面的话,我想没什么问题。”

  “原来如此。”

  女生说,暂时不再说话,低下头喝了口饮料。即使对背景故事不太熟悉,也并不妨碍月岛明光看清那张脸上的思索之意,这也许是个套话的时机——他谨慎地判断了一会,还是选择了等待。

  半晌。

  青木风见抬起头来,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在您的印象中,月岛君有过明确提出想要离开社团的倾向吗?”她问,目光中满是认真,似乎怕他遗漏掉似的,她强调道,“无论哪个时间段都可以。”

  月岛明光克制不住地,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猜对了。

  月岛萤不是喜欢全力以赴的人。

  说是得天独厚也并不为过,月岛萤有着轻松超越平均水准的智商和体能,在学校这个评价维度极度单一的小水塘中,他是即使得过且过也能保持在水准之上的那一尾鱼。没有失败就不会紧迫,这态度随着年龄的增长愈演愈烈,即使不去明述,毫无疑问的,月岛萤对“全力以赴”四个大字,打从心底地嗤之以鼻。

  “我想没有,中途退社毕竟是件引人注目的事,对再低调的人都是如此,所以只要还在能勉强忍耐的范畴里,萤不会给自己引来这么不必要的关注。”

  月岛明光道,他现在有些放松了,也许是确认了对方与他目的一致,他甚至有空打趣:“嘛,不过萤对排球的忍耐范围挺广的就是了。”

  这暗示太明显,金发的女生定定地看了他一会:“您确定?”

  “我确定。”

  月岛明光简短地答道。

  ——这也是他出现在这里的根本原因。

  该说不愧是兄弟,或者与任何人为善和对任何人冷淡本就是同出一源的两种心理,月岛明光此刻的神情与月岛萤如出一辙,短句用得平淡却有力,像要将那无从说起的千头万绪一同藏进这几个音节。

  青木风见看了他一会,轻轻地点了点头:“那么,我就当这是许可了。”

  “嗯,”那瞬间的冷淡只是一闪而过,月岛明光很快重新笑起来,朝她摆摆手,“我就不问你要做什么了,萤知道的话可能会发火,他不喜欢被人看戏。”笑罢又生出几分好奇心,“介意我问个问题吗?”

  青木停下准备起身的动作,转头看他,一种无声的默许。

  “光看青木小姐这几年的经历,不难看出你是很有野心的类型。”

  月岛明光道,一时不知道是替谁提问,也许是萤,也许不是任何人,“但你和萤一样,给人感觉似乎不会对特定事项特别热情,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关注萤的原因,只是能不能告诉我。”

  夜色已深,店里的光芒和记忆中的体育馆一般明亮,就算早已决定面对过去,决意要为热爱二字奋战到底,但那三年,那早出晚归的,不肯认输的,宁愿说谎也不愿承认的三年。

  他仿佛听见那个十七岁的自己站在乌野体育馆里,空旷的声音在球场中回荡。

  “——差别在哪里?”

  “我们”和“传奇”之间,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差别,在哪里?

  金发的二传手安静地看着他,坐正了身体。

  “月岛君很聪明,看起来月岛先生也一样。但是有人对我说过,排球不是给那种聪明人玩的游戏。”

  她表情平静,仿佛在诉说教科书上显而易见的真理。

  “对我而言,排球最重要的,是让我宁愿把狼狈暴露给所有人看,都不能舍弃的不甘心。”

  那声音稳定,又潜藏着不可知的疯狂

  “——为此,要我做什么都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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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私心给了月岛哥哥一章节,我感觉我特别喜欢这种小人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