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赛程吃紧的淘汰赛中,午休是个相对自由的时间段。

  不必等待入场时机,也不必关注赛事进展,被折腾了一上午的球场全面封锁,以闭馆的姿态进行紧急大扫除,各路球员经理教练监督亦或看客就只得暂时移开注意力。青木登上看台时连观众席都空了大半,只有零星几队穿着校服的人拆解着护栏上的横幅,空旷的视野都清晰,她扫视一圈,很快从五颜六色的布料中找到自己想看的那一幅,深绿的底色,浅白的字,铁画银钩的字体,有种低调的张狂。

  伊达的铁壁。

  她在心底念了一遍,用眼角余光去看几个座位外一言不发的小个子自由人,仍然是静坐的姿态,目光朝着横幅的方向,和她之前从楼下路过时瞥见的分毫未改。要说午休时间自由活动,个人行动还轮不到她操心,但明显反常的举止还是引人注意,西谷本人向来跳脱,远不是擅长把话藏在心里的类型。

  ——紧张?

  不像是。

  “发生什么了吗?”

  在心底连提几个假设都被否决,她索性开门见山,对付心思简单的人不需要那么多弯弯绕绕,头顶挑染一点金毛的同级生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回过头去。对面护栏旁的拆解工作已经进行到一半,失去支点的半条横幅坠下来,挡住了一半的字体,西谷盯着那些浅白色从视野中完全隐去,才出声:“他们很擅长防守。”

  “……嗯。”这是刚才为止所有战术会议的中心思想。

  “所以,”西谷说,看也不看她,“一定会有球被拦下来。”

  青木顿了顿,她一直避免在分析中太过强调这一点,队伍王牌的心理素质本就不高,强加压力弊大于利,但对真正敏锐的人来说还是遮掩不过去,她想起被菅原拉走的缘下,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是的。”她承认,又用开导球员的语气补充说明,“但从西谷君最后交出的训练成绩看,网前的扑救也有了长进,即使伊达工的防守很强势,以西谷君的能力来说不成问题。而且……”

  一段话说得自己也有些心虚,替他人作保总没有对自己的能力来的心中有数,但教练的职责之一就是在赛前稳定球员的情绪,她面朝那些在横幅周围忙碌的人群,声音轻缓,希望对方没能听出那点言不由衷——

  “——那么,”

  西谷却像是完全没听见她后面的长篇大论,径直在中途打断了这一通不知讲过多少遍的分析,他终于转过头来,视线略微向上抬起,身高差容易造成气势压制,但这一点在西谷面前却似乎从来不是问题,他深棕色的瞳孔浓缩至线,一眨不眨地锁紧了她。

  “——就是我出场的时候了吧。”

  像是被猎食者盯上的一瞬,青木风见绷紧了脊背,耳边仿佛又传来了幻听般扑扑的轻响,排球掉落在地面与击打在人体上的声音有着微妙的差异,不去注意的话就不会察觉,但——她想——也许世上所有的自由人都知道。

  那是世界上,不可回避又独一无二的,最大的不同。

  下午的比赛开始于两个小时后,彻底清理过的球场连半空中都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这多少有些刺激嗅觉,但对于急于热身的球员来说微不足道。乌野下午的轮次在D场的第一批次,青木点齐人数时身穿白绿色运动服的球队也将将到场,心知肚明的对手就不必在赛前假模假式地寒喧,她和对方的教练简单见了个礼,就听见工作人员拉开大门,双方入场。

  “菅原前辈和你说了什么?”

  赶在赛前准备的一点时间,她揪住站在队伍后排等着扣杀练习的缘下询问。身量相差无几的人窃窃私语起来也方便,缘下几乎是用气音在交谈:“……其实你猜到了吧?”停顿一秒,“菅原前辈有点担心东峰前辈。”

  “也对,”不出所料,重点是接下来的,青木不动声色,“然后呢?”

  缘下对着她神色平淡的脸干巴巴地笑了笑:“……他说如果球被拦回来得太多,下半场我就尽量不要和东峰前辈的进攻方向重叠,会让东峰前辈心存侥幸,把进攻的机会让出来。”话音刚落就见青木翘起嘴角,顿时头疼的愈发厉害,“菅原前辈说你知道了一定会同意,现在看来是真的……你们两个,都是抖s吧。”

  最后一句硬生生地把疑问说成感慨,青木不置可否地选择性失聪。王牌的心理承受能力是个势必要解决的问题,毕竟明年还有一整年的赛季。温和而充满弹性的传球也许能在当下适当分散王牌的压力,但当对手是以铁壁自我要求的球队时,放着全队力量最强的重炮型选手不用还是太可惜。

  “没关系。”她的目光从球网下忙得不可开交的二传手扫到一边活动手脚的自由人,同样以气音回复,“东峰前辈会有无数个机会的。”

  球场宽阔,两米余高的球网拦腰截断,她透过这些正正方方的网格,将对面那支高度上傲视群雄的队伍尽收眼底。

  “——直到他决意打破那面墙为止。”

  掐着她说话的尾音,长哨从裁判椅上坠下,稳稳地落在了球场里。

  比赛的开端不出所料,敢把铁壁二字写在横幅上的球队在拦网方面的确不可小视,第一局乌野的分数大多来自几位攻手的发球,但排球是交替发球的运动,拿不下对方的发球权,只保证自己的得分也没意义。加上自由人的前排救球实操起来比练习时还容易失分,不过半场就被拉开了比分差距,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自由人一场比赛总要进出好几次,要调整他的状态远远用不到打断比赛节奏的暂停。

  “脚步,”青木站起身,拦住从场上下来的西谷,隔空比划了一下,“开始迟疑了,记得我们训练中说的吗?在质疑自己的判断之前——”

  “——总之先动起来。”西谷接道,深吸一口气,若论连续补救失分的打击他是首当其中,此刻回起话来也有些咬牙的意味,“我知道了,再来一次。”

  他百折不饶的态度显然是乌野的一剂强心剂,但要是心中有坚持就能战无不胜,那V联盟怕是早就集体解散回家种地。即使前排扑救的成功率在反复的调整中逐渐提高,但打不破的拦网还是一道高墙。第一局的分数最终还是以惨淡的16-25收尾,下场的球员脸上多少挂着沉重,相比之下切实感觉得到进步的西谷倒成了状态较好的一个。

  “铁壁也好高墙也好,都没什么可怕。”他似乎是想努力振奋起队伍的士气,用力拧紧了水壶的盖子,“无论多少次我都会救起来的,那些家伙只靠防守绝对拿不到分。”

  发言气势十足,只可惜在先输一场的情况下没什么说服力,青木远远看着他上蹿下跳地在人群里试图活跃气氛,权衡半晌,还是优先集中精力对付最大的薄弱环:“东峰前辈。”

  这或许是第一次,东峰旭在被自家教练点名时没有浑身僵硬:“……啊。”

  “我想前辈现在应该不好受,”关心的话讲得平铺直叙,青木直奔主题,“可以告诉我扣球时的感受吗?”

  心思细腻的人在表达上都得天独厚,这点可以以东峰统领乌野男排二年级的国文成绩证明,此刻表述起来也多意象:“我……看不见能把球扣下去的景象。”他说,声调一点一点地下沉,“在扣杀前,半空中视野最好的位置也是,能看见的只有打不破的拦网,这样的球……”

  他没能说完,或许是还心有不甘,又或者是觉得对被西谷辛辛苦苦救起来的球着实不敬,一米八五的主攻手埋下头去,圆睁的双目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肩颈自手臂的线条绷成一线,抑制不住的颤抖宛如一场自我斗争的蜂鸣。

  青木安静地看着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也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是身为教练的绝对理性,胜利优先,另一半是身为球员的感同身受,位于只有自己才能解决的困境的临界点。诚实地说伊达工绝不是她遇到最强的防守型球队,或者不如说经过一局的观察,他们的弱点暴露得已经很明显。也许是教练太着迷于高大型选手的选拔,连后排自由人的身高都快接近一米八,如此阵容形成了全无死角的防护网的同时也降低了灵活性,加上说不上绝妙的配合,选手间互相挡住彼此的进攻路线都是时有发生。好好利用的话,无论是传球还是二次进攻都能拿下可观的得分。

  但是。

  比起稳妥的胜利来说,能让一个球员突破自我的机会,有多难得。

  她抬起头来,隔着半条过道与菅原对视一秒,灰发的二传不知何时开始关注这一角,此刻见她看来,就是无声地一点头。

  ——就在这一瞬间,“球员”压倒了“教练”。

  “东峰前辈,”她轻声地,呼唤眼前球员的名字,“我想你也知道,这是黑川前辈最后一场赛事。”

  宛如引诱。

  “——如果在这里停下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

  责任感还是负罪感,也许动机是什么都无所谓。她转身走回教练席,清水还在收拾球员们弄乱的毛巾,喝茶的监督也闲适得一如既往,这种熟悉的景象多少令人心安,她在原地落座,身旁却突然飞来一句。

  “这样好吗?”

  “……什么?”她侧目,这位监督的存在感在赛场上向来稀薄得犹如空气本身,偶尔两句话也多是点评多过建议,她正欲问个清楚,却蓦然听见裁判的长哨——休息时间结束,第二局比赛开始。

  东峰的进攻忽然凌厉了起来。

  转体、转腕、大力抽杀、远吊近扣,不关注体力消耗,也不关注战术分配,他似乎完全忽视了这场比赛,只想将眼前的拦网击退。球从菅原手上传出,无数次击打在副攻手的小臂上,又无数次被西谷救起,无限的循环中对方拦网人员的手臂内侧早已嫣红一片,与之相对的是东峰鲜红的掌心,自杀式打法也拖不垮六人轮换的无死角防守,愈发僵硬的肩颈带不来更有威力的扣杀,青木脑内的警报在瞬间拉响,暂停二字咬在舌苔下方,随时要滚落而出——

  “——咚。”

  【排球掉落在地面与击打在人体上的声音有着微妙的差异。】

  场内的寂静在霎时蔓延开来。

  【不去注意的话就不会察觉。】

  菅原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又看向滚落在东峰脚边的排球。

  【但也许世上所有的自由人都知道。】

  西谷迈出一步,然后又迈出一步,最后三步并作两步,无视接近三十厘米的身高差拽紧了主攻手的球衣前襟。

  “——你刚刚,”他缩紧了深色的眼瞳,“为什么放弃了?”

  茶杯触底的响动在球场永远格格不入,那未被追问的半句话姗姗来迟,青木僵硬地坐在位置上,听见那悠闲的声音从半空中倾泻而下。

  “是像你这样的孩子容易忽略的事。事实上,能像你们一样一往直前的人。”

  老人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叹出剩下几个字。

  “——才是少数。”

  【那是世界上,不可回避又独一无二的,最大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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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木教练生涯中第一个滑铁卢ww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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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段的改编我做的比较谨慎,因为完全按原作走的话,节奏会很难看,就是以文字载体来说一整个小章节都感觉不到起伏的难看,有的只有心理阴影和更重的心理阴影,就跟原作回忆杀里那些灰蒙蒙的滤镜似的。所以我最后基本上把所有剧情来了个乾坤大挪移,包括把原作最后在体育仓库吵架的片段剪贴到赛场(好孩子不要学,会被禁赛的),以及菅原的主观能动性,原作里菅原直到三年级才开始发挥作用,此前在这一段剧情里像个旁观者,倒不是似水温柔全盘包容的菅原不好,但是毕竟这里的他和青木的相遇后应该多少已经改变了,他对球员这个职业的生成开始有一些比较成熟的看法,并且会以二传的眼光开始对自己的队友有所期望——毕竟本质上来说,这里的菅原,也算青木教出来的w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