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川彻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

  青叶城西输了地区选拔赛,也就骤然空出了未来一整个月的预定,极度郁闷下再次踏上老路,集体决定重来一年之前的烟花大会之旅。青木对此着实不解,都说故地重游容易触景生情,连年战败聚首又不是什么美好回忆,有什么必要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自己。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这帮男子高中生的平均情商集体触底,那好歹还有个说法叫此地与先生命格相犯,还请诸位绕路而行。

  但她不解没用,她不负责制定行程。

  所以这帮浩浩荡荡的男排部员还是在今天晚上准时准点地抵达庙会现场,在来往成双的情侣海洋中成为了一道极其亮丽的纯男性风景线,其扎眼程度不亚于性别比例一比一的交友现场隔壁坐着本地gay群线下联谊,于是在周围人频频投来的惊诧目光下,他们很快认知到了这个美丽的错误。

  就其结果而言,上山的路还没走到一半,队伍就从十几号人马缩水到只剩两个,大家纷纷好奇心飞涨,行动力惊人,上山掏树下水摸鱼实在不行还可以去和路边落单的小姐搭个讪,力求和大部队分头行动。只剩下上周刚被女朋友甩了的及川正处于贤者时间心无旁骛,而岩泉一如既往地四处屏蔽那些隐晦的示好,两人宛如大脑缺根筋一样顺着路边的小吃摊横扫过去,及川还没来得及感动于关键时刻还是只有青梅竹马最为贴心,抬眼就看见有个记不清长相的女生微微红着脸站在岩泉面前。

  ——哇哦。

  他在心底喝彩,这大概是这么多年他第二次见到有女生敢对岩泉当面告白。

  “不……我是觉得,”告白始祖说,“如果真的想追岩泉前辈的话,大家都会选择当面告白。”

  她坐在他旁边的长凳上事不关己般发表着评价,一双蓝瞳映着半边灯火,明暗交替间波光流转,落在及川眼里,就是该死的漂亮。

  “薄情。”他也不掩饰自己的烦躁,意见给得直接而简单,“我还以为会有点更可爱的反应——啊,”说到这里想起什么,他转过半张脸,居高临下的俯视,“还是说,因为有小飞雄的关系?”

  作为话题中所有牵扯对象里的恋爱经验顶峰,及川彻的恋爱雷达算得上是矮子里拔将军的准确,大约是开头和结局总能蒙中一个的半仙,但此刻却是当真失算。青木回望的视线坦荡分明:“我想这感情并不一样。”她说,“而且比起及川前辈来说,我应该比较有资格说这句话。”

  她确实有资格说这句话。

  及川想。

  毕竟她没有一个无法正大光明宣之于口的在意对象,也许总是在细枝末节上纠缠不清,但却从不会弄错大的方向——她一向知道自己要什么,要岩泉就去告白,要排球就去训练,要北川第一的全国出赛就去当好一个称职的部长。无论她合不合适,或者擅不擅长,她只是去做了,就像鸟类无所谓飞翔的理由,只因天空本就该是她的故乡。

  ——所以才会在坠毁时,叫人念念不忘。

  “——太狡猾了啊,”他朝前方的空地轻轻地踢了一脚,似乎在发泄某种不满,“小青木太狡猾了。”

  及川彻的任性早在北川时代就有目共睹,青木连头都懒得抬:“请不要把我说得好像是什么负心汉一样。”

  “诶——有啊!明明就有!”坚持不懈。

  “没有。我不觉得。”这锅不能背。

  蛮不讲理的针锋相对,时隔数月的再会也没能消去这刻在本能中的相处之道,然无论是脸皮厚度还是无聊程度上显然都是及川略胜一筹,于是十几个回合之后青木只得举起白旗——她在这一刻无比怀念岩泉的头槌:“好吧,”她说,“请您举出实证来。”

  吵嚷了半个晚上的及川宛如被掐了脖子般戛然而止,夏季沉闷的夜晚连丝风声都找不到,十几步外喧嚣的主干道只能衬得这一角愈发沉默,他在一树透过枝桠的碎光里安静对上她的目光。静谧是林间低语的怂恿,阴影是暧昧不清的承诺,神降之夜或许对一切阴暗中滋生的想法都持有宽容,鸟居之上的神明大人怜悯地垂眸,俯视的世间就连空气都变得粘稠。

  他看见那双干净见底的蓝瞳微微一颤,连带着彼此之间的安静也变得焦躁不安,空气在目光的纠缠中紧绷成随时可断的线,神经都拉紧的蜂鸣中她似乎终于开始慌乱,与那些让他无法安睡的日日夜夜一样——他不乏恶意地想,也许终于,他不需要单独承受这一切了。

  于是他开口。

  “——呐小青木,对排球的事,到底是怎么想的?”

  话出口的瞬间空气中的压力就随之烟消云散,那双蓝瞳的主人不可避免地露出了些许庆幸的神色:“我……”刚开口就意识到声音干涩,她轻咳了一声,“我还没想好。”

  及川微笑。

  他不含任何含义地笑起来时总是清爽,仿佛世界都本该如同孩童的笑脸一样简单:“我想也是,小青木总在没必要的地方乱想,”对那张脸上的忿忿视而不见,他接着说下去,“虽然我想你也考虑了很多啦,听说在乌野也搞得风生水起,新山那边也总是源源不断地流传你的消息,因为你总是行动派,所以我想放着你不管其实也没什么关系——但你知道吗。”

  活泼的语调忽然归于沉静,他在身后的灯火通明中站定,去掉矫揉造作的尾音,发音标准吐字清晰。

  “我从你身上学到的,”他说,“就是永远不要欺骗自己,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永远不要欺骗自己,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那一瞬间脑海中走马灯式地过了多少片段,也许连青木自己也说不清。她只觉得上一秒还在听栗原日和信誓旦旦地谈论理所当然的论调,下一秒眼前就是道宫结说合群很累的微笑,向左转是深夜食堂中赤苇京治平静地作出应该会输的结论,向右转就能看见自己对着谷口辩论爱的命题,记忆从三年前开始一路推行至今,最终就定格在某个昏暗而阴沉的车站,冰冷潮湿的空气中缘下力目视前方,语气轻浮得像一戳即碎的肥皂泡。

  “嗯,”他说,“——开心哦。”

  ——骗子。

  她忽然站起身来,缩进树影中的影子就跟着窜到了阳光之下,毫无起伏的全黑木然得如同她从小到大的每一帧面无表情的默然独立,在每一个不为所动的转身后独自穿过大街小巷亭台楼阁,对着全无变动的日常说着我不介意。

  ——骗子。

  脚下生风,行动第一次快过了大脑,她几乎忘记了面前还有个名义上的前辈,向前奔出几步后才急忙回头,夜色渐浓中他的神情被火光映亮,温和而坦然得似乎从来不知阴郁。

  “……去吧。”他说。

  无须多言,只要你想做,那就是对的。

  青木风见跑向了主干道。只是山道蜿蜒数十里,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特定目标又谈何容易,她冲进人群后才想起兜里的手机,菅原绞尽脑汁存入的电话终于成了救命稻草。电话在周围的人声鼎沸中接通,而对面也是不亚于此处的喧闹,她顶着双份的分贝折磨努力传达,不长的一句话缺头漏尾,好在菅原的国文水平达标。

  “缘下的位置?”他在听筒中喊得同样费力,“我也不清楚——而且他来了吗?手机号?……等、你说什么我听不……西谷?!”

  驴唇不对马嘴的交流最后终止于一声惊呼,通话对面在猝不及防中匆匆换了交流对象,这位风风火火的自由人嗓门显然能连着菅原和青木一起碾压成渣,于是听筒中登时只剩他的质询:“你是青木吧——!我记得你还是个有根性的家伙所以就直接问了,你找缘下想说什么?他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劝动的——!”

  “我知道。”横竖无法和真正中气十足的热血系对喊,青木反而冷静下来,“我只是有非说不可的话。和缘下,和你们,和所有人都没有关系,是我必须说的话。”

  越是沉着越是清醒,有那么几秒钟似乎周身的喧闹都远离,只剩下听筒中西谷的呼吸。

  “东边的半山亭。”他说,“上来的时候我看见你们班的人,说在那里找个地方看烟花,现在离开始还有——”

  “——足够了。”青木打断道,“谢谢。”

  北川第一晨训长跑标配十公里,又何止区区的半山腰。她转头扎进林间,飞奔的速度仿佛这是一览无余的跑道,按说树影重重间最易迷失方向,但她却并不慌张。

  因为她终于感觉,自己奔跑在正确的路上。

  无尽的黑暗中时间感变得漫长,若干个日月后她终于看见了自己要找的目标,半山亭确实是个观景的好去处,山路陡峭浴衣繁琐,多少人登不上山顶,便聚集在平台上三三两两的张望。也许这也是满足的一种方式,也许确实有人可以接受这样的结果,但——

  ——没有人可以对自己说谎。

  “缘下——!!”

  隔着十余米用尽全力的呐喊,甚至忘记了敬语和一贯的伪装。她看着那个貌不惊人的黑发少年受惊般回头,百无聊赖的神情在目光相触的瞬间变成了不可遮掩的动摇。长跑确实消耗了她不少的体力,喊出声的话语就简略到每个字都充满力量。

  “——回去!!”

  ——回去。

  她喊。

  “——我说让你回去!!”

  ——回到那个,让你激动不已的世界中去。

  蛰伏许久的烟花在这一刻腾空而起,炸响在人群的正上方,也吞没了十米开外几近无声的回答。同一片天空下有少女呜咽着掩面退场,而少年则皱着眉原路折返,最终在原地发现了自己无所事事的搭档。

  “在干啥?”他说。

  “我吗?”

  少年脸上仍然是那种孩童般的笑。

  “——我刚刚放飞了一只鸟。”

  --------------------

  及川永远有一个从大反派到大前辈的转折,对日向是,对青木也是

  我也思考过要不要别把高中生的恋情中那点私欲和不道德感产生的阴暗描绘得这么明显,但是想了想还是觉得不需要回避。

  因为只有大家知道他面临这些问题时有过多少平凡的私心,才能理解最后选择独自咽下苦果的那个及川彻,笑得有多澄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