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

  从血液循环量骤减,到呼吸困难,到肺部的分泌物发出咆哮,再到心电图逐渐持平,瞳孔放大,再也映不出任何家人的身影,临终的六小时里半数以上的病人会陷入嗜睡状态,任何有效的交流都显得那么难以进行。

  影山飞雄本身就讷于言,球场外的交流用语少得可怜,医生又千叮咛万嘱咐,说病人已经进入呼吸困难期,请家属不要围成一圈增加临终痛苦。于是他们只得一个个上去告别,轮到影山时连父母和长姐都隔了三米远,临终场合没有提词板,纵使是亲人长者也难以替他组织出得体的应对。

  “……”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嘴唇无措地开合几次,目光放在病床上的老人脸上——影山一与,他的祖父,他最后一次定义着这个人的身份,想说点什么,却半点也判断不出这昏沉的状态是否足以称之为还有意识。就算他已经在门外被医生科普过听觉是最后消失的感官,也挡不住从内心深处盘旋而起的苍白无力,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要失去什么了,这是不可逆转的,也无法阻拦。

  时间以匀速向前行驶,留给他的机会如同球场上转瞬即逝的时机,犹豫就会失败,错过就无法重来,于是到最后能说的也只有一句。

  “今天的比赛赢了。”

  他伸手去触摸老人的掌心,熟悉的球茧带来了些许平静,这触感抚过他的头顶,包裹过他幼小的手掌,填满过他的童年,共同度过的时间拆解开来分分秒秒都是眷恋——但一切都有终点。

  就像小学时期那些无论他如何放水都会结束的比赛,而留下来的人,只能跨过这里,继续往前。

  “……再见。”

  万般情绪,以此封缄。

  离别愁绪最是缠人,相比之下之后的流程都如同按部就班的流水线般简单明了,医院日日站在鬼门关前迎来送往,对于病死早有完整的应对策略。影山飞雄帮不上忙,何况明天还有比赛,按说落到其他人身上于情于理都该请假一天,但主角换成影山飞雄,连长姐都毫无异议地拾掇起手里的提包,转身推他出门。

  “我先送飞雄回去。”她说,“有事打我手机。”

  影山想说不必,无论如何他总比离家三年外出上大学的姐姐更熟悉现在的宫城县,但国中生的年纪在外界看来始终是不中用的小孩,不管他是不是国中届最引人注目的二传手或者身高已经逼近180cm的那条线。独自生活的长姐矮了他大半个头,举手投足却已然都是成人的干练,她说走之前去和主治医生打个招呼,怕父母忙碌中漏掉一点礼节。影山飞雄就只能目送她的背影进了医生办公室,目光顺着惨白而幽深的走廊往尽头望去,尽头的楼梯像一个无解的螺旋。

  他禁不住地开始思考死亡与离别的意义,那颗在球场外常年休眠的大脑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死亡,和离别。很小的时候父母总会把死亡美化成去了很远的地方,现代人感情淡薄,若非朝夕相对,即使手上握着5g电话怕也难以想起要时时拨回老家,长姐自打上大学后除了近况汇报以外主动联络的次数屈指可数,他甚至是这次医生下达了病危通知后才时隔许久见到本人,然后惊觉她出门时不过在肩颈处徘徊的宝贝头发终于及腰,回眸浅笑间再也认不出当年在球场上疯跑的模样。

  这么一想似乎两者之间并无太大差别,但胸口的苦闷却依然无处排解。这感觉仿佛是发信站失去了接收器,投影仪没有了大荧幕,传出的球也不再有人去承接,所有的信号与电波一起消失在空气里,而茫茫宇宙,无人聆听。

  于是他终于能够确信,死亡是一场没有终点的告别。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死亡,却不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无边无际的空旷。这种感受最早可以追溯到长姐离开球场的那一天,最晚却也距离此时不远,他模糊地想起那个走入雨中的身影,是否打排球的女生都要有足够果断去左右赛场,所以到最后连离开的背影都是如出一辙的决绝。

  ——那抹浅金色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医院的楼梯都是紧急通道,毕竟身在住院部的病人大约也没什么闲情逸致靠这个锻炼,所以通常情况下都畅通无阻。青木风见到底体育社团出身,体力跟不上也只是在一众体力超人的标准下进行评判,此刻跑了五层楼也不忙换气,径直抬起头来寻找目标。

  一层楼里又会有几个病房门口熙熙攘攘。

  她一眼就看见了靠在墙边的影山飞雄,接近一米八的男生扔在哪里都引人注目。只是临近开口才觉得些许不妥,四个月前她挂了所有通话,不回任何人邮件,除了上课练习以外几近人间蒸发,不就是为了求片刻清净。这么一想就更添犹豫,她迟疑着想要后退,下一秒就看见黑发少年朝这边别过了眼。

  四目相对,一条通路通到底的走廊叫人避无可避,她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计划着用兜里同一家医院开出药片作为路过的借口:“影山——”

  ——剩下的话就不由自主地吞了回去。

  最先感受到的是温热的体温,足以将她整个人从头至脚包裹住,男生确实在这个四个月里彻彻底底地超越了她的身高,她的下颌堪堪只能抵在他的肩膀处。紧接着传来的是腰间的触感,打排球的人臂力不会差劲,何况他几乎是用上了所有的力气,她伏在他怀里怔了片刻,直到肩膀的布料传来些许湿润的触感,才安静地抬起手,放在那颗埋在她肩颈处的脑袋上。

  这毫无疑问是一个拥抱。

  其中多少不合时宜不必多说,只是此刻也确实不是加以计较的时候。青木用手指梳理着掌下的发丝,感受着隔着两层布料传来的无声宣泄。她见过许多种影山飞雄,和同级生置气的,抱着球找她陪练的,谈起及川略显尊敬的,以及在球场上和队友闹得不可开交的,每一种都生机勃勃,从不吝啬于向前的动力。

  唯独未曾见过如此失魂落魄的,仿佛被全世界抛弃。

  语言在这一刻如此的苍白无力,她没有去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推己及人影山也不会是能在这种时候把事情讲明白的类型。她的目光在走廊中搜寻,从挂着影山名牌的病房门到进进出出的护工,以及充斥了半条走廊的沉郁空气,晃了一圈后最终定格于旁边的医生办公室,门口站了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性,黑色长发及腰,似乎已经注视了他们许久,见她看过来还微微叹了口气。

  “飞雄。”女人开口,声音里带着疲惫,“该走了。”

  影山慢慢地把头重新抬起来,漂亮的灰蓝色瞳孔干干净净,如果不是发红的眼角还残留着一点证据,青木几乎都快以为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可他抬起了头,却忘了松手,回应的声音也无精打采:“……哦。”

  女人只得再次叹气——深深地。

  她似乎当真拿这个十五岁的男孩没有办法,径直转向了青木,努力从连日的劳心劳力中撑起一个微笑:“我是飞雄的姐姐,影山美羽。这里太乱,本来预定接下来要先送飞雄回家,然后我再回来帮忙。如果这位小姐方便的话,”她看了一眼影山的手,“能先和我们一起走吗?我想飞雄需要人陪一下。”

  用词斟酌,语调也不太确定,她似乎拿不准他们的关系,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突然出现的少女。青木有些想解释清楚,又觉得太急于反驳反而越描越黑,于是只是轻轻拍了拍腰间的手臂示意影山放手,然后安静地点了点头。

  “我叫青木,”最基础的自我介绍还是要有,“青木风见。”

  时间不充裕,多余的信息也没什么必要在这时候交换。影山美羽颔首表示了解,就带着他们下了地下车库,她开车的技术历经东京糟糕的交通规划和上下班高峰的洗礼,骤然回归宫城遍地无人的山道,就一脚油门踩到底,车子风一般席卷了出去。

  窗外的林涛飞驰着倒退,车内的三人似乎也终于从医院中那股不可言说的沉默压力中逃离,影山美羽手下随意地转着方向盘,语气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绷:“你叫风……风见?真是少见的名字,是飞雄的同学?”

  “学姐,”青木道,“我现在读高一。”

  “这样。”影山美羽看上去更放松了点——如果真有什么特殊关系刚才就可以交代,而这两天新消息太多,她确实没有自信再对其他刺激产生正确的反应,“谢谢你愿意陪他。飞雄一向没什么朋友,害我走之前还有些担心。”

  “……走之前?”

  “嗯,我在东京读短期大学,兼职美发师助理。”她说,“这一年毕业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已经很久没回来了。飞雄国中以后交到的朋友,应该都没见过我吧。”

  长大,成人,离家。距离青木来说也不是什么遥远的话题,无论选择了哪条道路,总还要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她从后视镜里看见影山美羽一头秀发间精致的耳钉,温柔典雅得完全看不出和影山飞雄持有同一个姓氏。

  --------------------

  爆字数了……

  影山剧情才进展到一半就三千字了呃,下章接着写他otzz

  说起来影山美羽也是美人啊……高中的颜值大概是小排球第二,仅次于洁子的感觉(x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