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明澶走到书架前, 从密密麻麻的书柜中抽出一本,漫不经心地翻开,眼睛盯着泛黄书页, 思绪却早就飘远。

  这是本描述志怪妖精的书,她从小就因为珠儿的关系,而对这方面的书籍格外有兴趣。

  没错, 秋明澶怀疑珠儿八成是什么妖怪变得。也许她祖上曾对珠儿有恩,对方才会出现在她们秋府。

  秋明澶翻开书页,抚摸着书页上工笔精细勾勒的图画, 回想着对方漂亮的桃花眼, 不禁想到。珠儿生的一双勾人桃花眼,该不是狐狸精变的?

  若有机会, 定要问一问。

  她想到此处,不知怎的, 忍不住抿唇一笑。因为这个笑,那张冷淡的面孔,立刻生动起来, 如朝花照水,灿然生辉,直看呆了书房内的一干丫鬟小厮。

  梅兰竹菊四个贴身丫鬟见状,不由暗暗对视一眼, 不约而同在心中叹息。

  看来,小姐跟前的丫鬟小厮,又得换一批了。

  随着秋明澶渐渐长大, 她的绝世美貌也一并传开。不乏那种好事之徒, 翻墙进秋府,就为了见一见这传闻中的绝世美人, 一睹芳容。

  而为秋明澶挑选的丫鬟小厮们,不需要格外会做什么,只需能抵御住秋明澶的美貌便好。但显然,随着秋明澶容貌愈盛,这点小小要求,也越来越难了。

  “澶儿”书房之外,有人呼唤。

  秋明澶神色一怔,收回思绪,敛下表情,起身相迎:“娘。”

  书房门一开,玉娘的面孔出现在书房门口。岁月对她格外优待,只在她眼尾才能窥见一丝痕迹。

  玉娘看了眼秋明澶的脸,面带忧色。

  秋明澶顿了顿,将手上的书合上,淡淡道:“娘为何事烦忧?”

  玉娘轻叹道:“再过几日,便是陛下寿辰。”

  如今广丰国的皇帝陛下,年逾古稀,可尤爱美人。佞臣弄权,逢迎讨好,早在皇帝跟前提起过招秋明澶入宫的事。

  秋诚安虽位卑,但其父积威犹在,他不松口,皇帝也不好强逼。

  但事不过三,今年又到皇帝寿宴,届时各家贵女都要入宫参加寿宴,秋家若再次拒绝,恐怕不好收场。

  “这次,听说陛下身边还出现了一个世外高人,要在寿宴上挑选一批有根骨的孩子收为亲传弟子。”

  玉娘虽信这世上有恩公那样的隐世高手,但却不相信出现在皇宫里那位。

  若真飘然世外,不慕名利,又为何会出现在皇帝陛下跟前?毕竟她们那位陛下,可没什么好名声。

  玉娘神色郁卒,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秋明澶的手背。

  秋明澶拧眉沉吟片刻,放缓声调:“娘不必忧心,澶儿心里自有计较。”

  以她看如今广丰国的国势,已经是大厦将倾,最多传不过一代,便要分崩离析。

  她们秋家虽没什么权势,但到底底蕴尚在,保全家人,倒是还不在话下。

  正想着心事,突听窗外蓦然传来一阵雨声,竟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她心中一动,在那淅沥的雨声中,听到一个格外耳熟的轻巧脚步声。

  还没见到人,眉梢眼角已经带上笑意,鲜活了一张清冷的面孔。

  “珠儿。”秋明澶柔声道,漆黑的眸光忍不住落在了那骤然出现雨中的身影。

  李别芝一身红衣,手上撑着一把油纸伞,青丝如瀑,发如鸦羽,眸如点漆,唇红如血,黑眸泛出浅浅笑意,轻轻嗯了一声。

  她虽不常出现jsg在秋明澶面前,但却一直隐在暗处,保护秋府众人安全。

  之前二人对话,她自然听到了。

  “这次入宫,我陪小姐一起去。”李别芝淡淡道,目光落在秋明澶脸上,顿了顿,又看向玉娘。

  玉娘忧愁的神色,因为李别芝的出现,一扫而空。点头道:“有珠儿在,我也就放心了。”

  “澶儿,你可得时刻呆在珠儿身边,不可离开半步。”

  秋明澶按下心中雀跃,对玉娘点头,一双漆黑的眸子忍不住流连在李别芝的脸上,微笑道:“珠儿前段时间去哪了?害得我好找。”

  李别芝抿了抿唇,忍不住端详了秋明澶一眼。

  这生在秋家夫妇膝下的秋明澶,比起小时候不言不语,不哭不笑的模样,几乎是两个样子。

  面对她这么多世,李别芝就没见过秋明澶如此活泼的样子。

  这个秋明澶,比她曾经所见过的秋明澶都要更天真,也更有人情味,让她心中有些诧异。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秋明澶感觉敏锐,下意识抬手摸摸自己的面孔。

  李别芝摇头,轻声道:“小姐很关心我?”

  秋明澶抿唇一笑,清丽的眉眼越发柔和:“你从小陪我一起长大,我不关心你,又该关心谁?”

  李别芝怔了片刻,微微抿唇,没有回答。她明明没怎么接近秋明澶,不知秋明澶到底为何对她如此亲近,实在令她费解。

  玉娘左右看看,微微一笑:“行了,你们聊,今日府里来了客人,我去前头看看。”

  说着,拍拍李别芝的肩膀,走远了。

  “难得你今日过来,过来瞧瞧我的字,可有长进?”秋明澶虽然平常待人冷淡,但却心思聪慧,极为擅长揣摩人心。

  她知道珠儿不想回答,就不勉强,主动转移话题。

  李别芝从善如流,跟随秋明澶一起去案前瞧她写的字。

  与秋明澶秀丽的外表和规矩的言行不同,观其字,锋芒毕露,凌厉有如利剑。笔迹虽稚嫩,却已初具风骨。

  而这字,却又跟内容格格不入。

  李别芝挑眉,一字一顿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顿了顿,哂笑道,“怎么,小小年纪,便害相思了?”

  秋明澶怔了怔,黑眸稍稍睁大,耳根不由泛红,低声道:“这……我竟没有注意。随手之作,贻笑大方了。”

  李别芝好笑,摇摇头,将那字帖放下,对秋明澶道:“再过几日便是入宫参加寿宴的日子。你不要紧张,我会跟着你的。”

  “这几日……”她想了想,本想让秋明澶好好准备,想着,又没什么好准备的,一时语塞,不知该叮嘱什么。

  秋明澶浅笑,柔声道:“珠儿只记得陛下的生辰,难道就不记得我的?”

  她故意打趣,伸手朝李别芝讨要礼物:“爹爹娘亲的都有了,珠儿的呢?”

  这就是这个秋明澶与前几世界秋明澶的不同之处。活泼到甚至会主动朝她讨要生辰礼物。

  李别芝无奈地勾了勾唇,秋明澶倒不是真的想跟她要礼物,只不过主动替她缓解尴尬罢了。

  不过,李别芝总会在秋明澶生日的时候,悄悄地在她的礼物单里塞一些小小的玩意。有时候是泥人,有时候只是一只小小的竹蜻蜓。往往不会特意告知。

  所以就算秋明澶这次不提,她也会主动送她的。

  李别芝迟疑片刻,看着秋明澶期待的神色,到底还是将对方的生日礼物拿了出来。

  这是一只打磨光滑的素面银钗,就算是在小摊子上卖的,也稍嫌粗陋的那种。

  但秋明澶一点没有嫌弃,星眸闪过星星点点的喜悦,将银钗从李别芝手上拿过来。

  这样的手艺,应是珠儿亲手打磨的。她喜欢还来不及,怎会嫌弃?

  “我就知道,珠儿不会忘记我的生辰礼。”秋明澶珍惜地摩挲银钗,唇畔浮现笑意。

  她看李别芝一眼,眸光闪烁,突然道:“不过,我还想要一个礼物,不知珠儿舍不舍得?”

  李别芝挑眉:“你想要什么?”

  秋明澶握着银钗,手指紧了紧,故作轻松道:“澶儿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或许冒昧,但实在好奇。珠儿若是不介意,不知能否替我解惑?”

  李别芝咳嗽一声,随手拿过桌上毛笔,在手中把玩,道:“你且说说看。”

  “珠儿为何会出现在我身边?”秋明澶望了一眼被她搁在案上的志怪书籍,紧接着又问了一句,“珠儿是在报恩,还是在找什么?”

  李别芝抿唇,心道你这可是三个问题,不是一个问题。

  不过也罢。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李别芝顿了顿,望着手上的狼毫笔,轻轻摩挲着笔杆,低声道:“不是报恩。”

  她和秋明澶,又岂是报恩这样简简单单的关系。

  “我出现在你身边,是因为我在等一个人。”

  果然如此吗?秋明澶心想。珠儿会在她的身边,果真不简单。今日难得和珠儿说了这么多的话,秋明澶心中高兴,忍不住继续追问:“哦?你等的那个人呢,等到了吗?”

  “还没有。”李别芝神色温柔,低声道。

  秋明澶见她表情格外温柔,提起那人之时,眼眸中闪过不易察觉的柔情,禁不住追问:“他……他与你是什么关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与珠儿的关系,绝没亲近到如此地步。秋明澶知道最好不要探究,但却忍不住执着追问。

  李别芝将手上狼毫笔搁在笔架上,盯着秋明澶尚且稚嫩的面孔,柔声道:“她是我的道侣。”

  秋明澶神色猛然怔住,脸上笑意慢慢敛了下来,怔怔重复道:“道侣?”

  她常看志怪小说,自然懂道侣是什么意思。她本想探寻珠儿的秘密,但绝对想不到,竟会在对方口中,听到这个答案。

  “是……道侣吗?”秋明澶的语调蓦然有些怅惘,心头有些闷闷的。可直到李别芝离开,她却还是不知道为何会产生如此情绪。

  很快便到进宫那天。秋明澶简单收拾了,便进马车,与秋府女眷一起进了皇宫。

  李别芝身为下人,是没那个资格跟主人同坐马车的。便不紧不慢地跟在马车之后,盯着前方动静。

  马车停在宴会大殿之前,接下去便要步行。秋明澶从马车上下来,目不斜视,只在落地之时,目光状似不经意地往李别芝的方向望去,一触即离。

  李别芝隐在一堆下人之间,紧随秋明澶走进大殿。才刚迈进大殿门槛,远远地就忍不住心神一凛。

  因为那坐在上首的,竟然是天溯道人宛千意。李别芝立时一怔,然后目光瞬间落在秋明澶的背影上,神色有些恍惚。

  她来这儿的使命,其实早就结束了。只是想再和秋明澶多相处一会儿,才会用秋诚安与玉娘的性命作为借口。

  她以为,还能再陪秋明澶一段时间。但没想到,天溯道人竟然这么快就找了过来。

  李别芝自嘲一笑,她在想什么呢。若是没有她插手,秋明澶早就被天溯道人收入门墙。而不会到如今豆蔻年华,才找到广丰国。

  真没想到,这皇帝陛下走了狗屎运,还真等到了真仙。

  李别芝感叹,望了上首的天溯道人和皇帝片刻,往后退了一步,离开大殿。

  今日不会有危险。有天溯道人在,就算有波折,也会被她摆平。

  也不知道天溯道人准备在这儿逗留几日,准备什么时候带秋明澶回山门。而她的使命结束,也该回去复活秋明澶了。

  不出李别芝所料,秋明澶果然被天溯道人看重,并当场便要收她为弟子,带她回山门。

  秋明澶神色却有些踟蹰。

  天溯道人神色淡淡:“可有什么顾虑?”

  秋明澶抿唇道:“若拜入师门,澶儿还能回家,看望父母吗?”说话时,心头浮现的,却是珠儿那双看似多情,却又冷淡的桃花眼。

  天溯道人失笑:“只是入本座门墙,并不是让你与父母断绝关系。只不过……”

  只不过要修无情道,她这小徒儿,迟早会将一切亲缘斩断干净的。见或者不见,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秋明澶松了口气,这样就好。若还能见父母,见珠儿,便不要紧了。

  而且……而且凡人寿命短暂。若她选择修仙,岂不是能长久看见珠儿?而且,若她愿意,她可以带珠儿一起上山。

  她虽然不知道珠儿的道侣到底是什么人,姓甚名谁,长得什么模样。但让珠儿等这么久都没找到,定是个不靠谱的男人。

  只是不知如何说服珠儿,与她一起上山呢?

  秋明澶回府之时,李别芝已经在书房等她。

  “你……”

  “你……”

  两人不约而同开口,双眼对视,惊诧一笑。

  秋明澶星眸含笑jsg,柔声道:“你先说吧。”

  李别芝看她一眼,低声道:“我是来找你告别的。”

  秋明澶眼中笑意慢慢消失,嘴角抿起,喃喃道:“告别?你要去哪?”

  说着,忍不住抓住李别芝的袖子。

  李别芝垂眸一望,秋明澶手指一颤,下意识松了手,勉强道:“抱歉,我没想到。你要去哪?”

  李别芝冷静道:“我留在这儿,原本就是为了保护秋府人的安全。现在你拜入玄天剑宗,有了天溯道人庇佑,这广丰国的国君,除非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然是绝对不敢对付你们秋府的。”

  不但不敢对付,反而要将秋府的人捧起来。凡人一生,何其渺小。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没有仙缘。

  广丰国国君再昏聩,也不敢惹玄天剑宗这种庞然大物的。

  “我……我不懂。”秋明澶神色迷茫,“留下来不好吗?”

  李别芝只望着她,神色淡淡,不说话。显然去意已决。秋明澶抿了唇,收起脸上失落,勉强一笑:“……你这么着急离开,难不成是为了去找你那道侣?”

  李别芝听得有些诧异,看她一眼,见秋明澶偏过头,只留一个倔强的侧脸,不由低声道:“是。”

  “那好……”秋明澶咬了咬唇,眼睫微微颤抖,“那……那等我学成归来,他日若是相见,你可别装作不认识我。”

  这是说得什么话?李别芝失笑,点头:“自然。”

  秋明澶见李别芝转身就要离开,忍不住出声道:“离开之前,你能不能满足我一个愿望?”

  李别芝步子蓦然停顿,稍稍侧过脸来,眼神疑问。

  秋明澶手指捏住袖口,骨节发白,轻声道:“我能不能,看看你真正的模样?还有……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总不能离开了,还不知道她叫什么,生得什么样子。

  秋明澶等了许久,才听到前方传来一声叹息,然后房间蓦然一空。她仓促抬头,却不见那道纤瘦身影,神色错愕。

  她竟然,就这么走了?

  窗外细雨纷纷,轻轻地拍打着芭蕉叶,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秋明澶神色苍白,茫然环顾四周,却再也不见对方身影,不禁紧紧咬住嘴唇。

  她眼眶微红,慢慢走到案前,素手执起狼毫笔,想像过去那般静心写字。

  字帖写了一张又一张,心湖不静,只剩烦躁。她将狼毫往桌上掷去,原本冷静的面孔,满是躁郁之色。

  她不懂自己这是怎么了。

  秋明澶在案桌前静坐良久,几乎坐成一座凝固的雕像,竟渐渐睡着了。

  有蓝色的花朵伴随冷雨,潜入书房,落在秋明澶的案桌上。

  秋明澶眉头紧锁,嘴角紧抿,眉间和嘴角的褶皱却渐渐抚平。

  梦里,一个身穿红色长裙,妖异漂亮的绝色女子站在她的跟前,温柔浅笑,轻抚她的眉眼,柔声道:“忘了告诉你,我叫李别芝。”

  那红衣女子吃吃一笑:“你以后,就唤我芝芝吧。”

  秋明澶羞赧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你不找你道侣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红衣女子浅笑,眸光含情,脉脉温柔道:“傻孩子,我要找的道侣,一直都是你啊。”

  冷风灌了进来,吹到秋明澶脸上,将她脑海中的美梦吹散。

  案桌上的宣纸纷纷扬扬,飘散在空中。秋明澶如梦初醒,神色茫然,伸手按住额角,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

  努力去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神色迷惑,不知自己为何会在案桌上睡着。见到掉在地上的宣纸,神色不由怔了怔。

  她弯腰将那些字帖拾起,见到字帖上自己锋利的字迹写到:“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仿佛女儿家难以对人尽言的少女心事。

  再翻一张,印入眼帘的,却是密密麻麻的字迹。

  满眼写着“求不得。”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求不得?

  秋明澶神色迷惘,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胸口。那里空落落的,仿佛缺了一块。

  手指动了动,袖口却蓦然碰触到一个硬物,忍不住将那东西拿出来细看。

  一支素面银钗,做工粗糙,比她妆匣里所有首饰都要粗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得来的。

  她下意识摩挲一下,心头泛起浅浅涟漪,心脏传来一阵细细密密的疼。直到过了许久,那疼痛才散去,直到什么都没剩下。

  秋府之外,李别芝手上把玩着一朵梦落花,垂眼时,黑眸粼粼,泛出一丝温柔。

  她不能告诉秋明澶自己的名字,也不能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脸。但她又不想骗她。

  所以,她便用这支梦落花,告知她全部答案。对修士来说,梦落花可以弥补遗憾,但醒来时,却记得梦中所有情景,有如饮鸩止渴,梦醒时分,格外痛苦。

  但对凡人来说,梦落花却可带走全部遗憾,美梦醒来,一切皆空。无爱无忧,无爱无恶。忘记一切,便少了全部烦恼。

  她担心这梦落花对秋明澶效用不强,还特意在其上施加了术法,保证秋明澶醒来,可以将她忘个干净。

  李别芝垂下眼睫,微微抿唇,纤长白皙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梦落花蓝色的花瓣,一声叹息,随风而散。

  暂时忘了她吧。等到重逢的那日。若她还记得,那便再续前缘。若是……

  若是她已经将她们的感情忘个干净,这一次,她学会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