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声音落下, 画面一转，眼前是漫天风雪，耳畔是烈烈呼啸的北风。光线很暗, 唯有前方一点光亮引人注目。
秋明澶一身单薄白衣，盘膝坐在一块墓碑之旁。李别芝望了望那块墓碑，发现墓碑上没有字。
秋明澶手上执着一壶白玉酒, 提着在墓碑前倒了一杯，垂眼时表情很淡，却能感受到她萧索的情绪。
“不知你喜欢喝什么, 这壶酒, 是我托人特意从魔界带来的。”
秋明澶淡淡道，声音依然很冷, 但对方出现在她的墓旁，这本身就挺令她费解。
李别芝有预感, 这墓碑，应该是秋明澶为她建的。
然而不管李别芝心中疑惑，秋明澶只望着手中的酒杯, 浓郁的黑眸流露出点点迷惑：“师尊说，这个叫做动情。”
“你说……”她顿了顿，继续道，“动情什么？我为何会对你动情？”
“我不懂, 情究竟是什么。若有来世，你能不能告诉我？”
她歪头看了眼墓碑，墓碑上空荡荡, 什么也没有。除了呼啸的北风, 没有人回答她。
李别芝怔怔望着，想上前一步, 看得更清楚一点。眼前骤然一花，眼中的世界再次大变样。
拂灵的尸体倒了下去，雪剑透胸而过，秋明澶一把将宝剑拔出来，带出刺目的血红，鲜血溅到她雪白的面孔上。从她纤长浓密的眼睫滚落。
秋明澶神色茫然，看着尸体倒下，下意识伸手去接，却双腿一软，抱着尸体坐了下去。
“我做了什么？”
她喃喃自语，依然是面无表情的脸，唯有那双闪烁的黑眸，能窥见一丝动摇的情绪。
她杀了她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在同门的欢呼雀跃之中露出迷茫的表情。且一次更比一次挣扎。
经过无数次的轮回，那张宛若木偶的脸，也终于有了生气，表情鲜活，渐渐变得像个活人。
每一次，当她杀了她之后，都会亲手替她砌上墓碑。
而那个无字的墓碑，经过不知多少世之后，总算了有了名字。
“爱妻拂灵之墓。”
李别芝怔怔盯着墓碑上的字，几乎失去了声音。不久，一个雪白的身影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秋明澶神色平和，黑眸含情，几乎就像李别芝后来认识的那个秋明澶，比之第一世，根本就是两个人。
秋明澶纤细的手指拂开墓碑上的雪，动作轻柔，宛若在对情人。
她盯着墓碑上的几个字，微微一笑，柔声道：“再过几日，便是人间新年。抱歉，让你等了太久。”
“我听说你们广丰国的习俗，新年时要祭祀花神，喝花神酒。”
她将酒液倒入雪地里，温热的酒液将雪融化，空气里飘荡着酒香，使人微醺。
“李家人的尸骨，我都替你敛了。你若还有什么愿望，尽可以托梦给我。”
秋明澶微笑凝视墓碑，雪白的面孔上却是化不开的悲伤。悲伤融入骨髓，令她纤瘦的身影越发弱不经风。
李别芝望着这一切，哑然失语，秋明澶如何得知这一切？她为何会知道她是李家人？
好像听到了李别芝的疑问，画面中的秋明澶浅笑道：“言灵宗的余沧笙，确名不虚传。”
是了，是余沧笙。李别芝恍然大悟。秋明澶能知道这一切，定是因为她去替言灵宗取回了九星轮。
九星轮，可堪破前世未来。
“我很好奇，你小的时候，是什么模样。”秋明澶说到这里，勾唇笑了一笑，润泽的黑眸似乎见了水光，“没想到，我们那么早就相识了。”
她望着天边的云彩，眼尾微微绯红，嗓音沙哑道：“若有机会，我们一起看场日落可好？”
看日出月落，仓海桑田，白头到老。
秋明澶轻叹，未尽之语，全混着酒液灌入喉中，到底没能出口。@无限jsg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之后，她们又经过了无数世的交集和悲剧。她看着自己一次次倒下，看到秋明澶一次次抱着她的尸体，茫然悲伤。
每一次，她们都没得善终。
直到最后一世，李别芝从拂灵宫醒来，走入阴暗潮湿的地牢，望见了暗不见天日的牢房之中，秋明澶那清冷漂亮的脸。
地牢昏暗，秋明澶雪色的身影，却像一颗耀眼的明珠，吸引着她的注意力。
那瞬间的目光对视，仿佛一眼万年。
秋明澶心中一动，下意识要脱口而出。
她们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了。而她等面前这个人，也好似等了很久很久，等到仓海桑田，耗尽最后一份心力。
然而出口的，却是：“你是魔族圣女，拂灵。”
“你知道本尊？”
脑海中的记忆可以抹去，但刻在灵魂里的爱意，却几辈子都忘不掉。
“芝芝，我有回头，不管你信不信。”
李别芝突然想起秋明澶死之前对她说的那句话，泪水不知不觉溢出眼眶，从脸颊上滑落下来，滴答一声，砸在地上。
泪水模糊之间，世界由黑暗变得绚丽起来。
西山日落，红霞漫天。
绿色的田野山林，充满烟火气的人间闹市。一个矮墩墩胖乎乎的小女孩穿着厚厚的花袄子，仿佛小炮弹似的撞倒一个七八岁的男童。
小姑娘只有三四岁大，双颊圆鼓鼓，红彤彤，梳着两个包包头，神色蛮横的不得了。
她圆圆的拳头上紧拽着一根烧火棍，直往男童身上戳，将男童打得哭爹叫娘。
“让你欺负人！让你欺负人！”小家伙不仅力气大，脾气也大，小小年纪，打人毫不含糊。
男童捂住屁股，哭着跑走了。
小家伙这才气嘟嘟地将手中烧火棍扔在地上，扭头看向蹲在一旁，神色木愣愣的小孩。
“喂！你是不是傻呀？别人戏弄你，你怎么不还手？”小家伙瞪着一双圆鼓鼓的大眼睛，好奇地观察着眼前这个小孩。
小孩看上去比她还小的样子，但却生的十分玉雪可爱。一张拳头大的粉嫩小脸，大眼睛就占了一半。鼻子挺翘，小嘴樱红，什么都小小的，好像她摆在床头的小人。
只是这小孩看着十分古怪，面无表情的，好像不会哭，也不会笑。她说了这么半天，这小孩也没一点反应。
但小家伙偷偷看她，心里却想着其他主意。
前几天她看人家狗子做游戏，要娶漂亮娘子。
她长大以后，可不准备嫁人的，嫁人多没意思，还不如娶个娘子回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主意一定，小家伙就伸手去握小孩的手，一本正经道：“你是不是无家可归呀？那你跟我回家，当我娘子好了。我给你建一个大大的房子，还让仆人照顾你，给你好多好吃的！”
小家伙见她没反应，不由偷笑道：“你不回答，那我当你答应了啊！”
“小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李府的丫鬟匆匆赶来，见到小姑娘站在破庙之前，不由松了口气。
小姑娘忙回头，应了一声。丫鬟催她回去吃饭，小家伙便只好对小孩道：“你在这里等等我，我要回去跟爹爹娘亲说一声。”
像娶娘子这种大事，她可得跟爹娘商量一下才行。
说罢，便被丫鬟牵着手，走远了。
望着二人走远的背影，小孩嘴唇动了动，半天都没出声。
她不懂这个人在说什么，只记得那天的天空很美，晚霞将女孩的脸都染成了绯色，让她记了很久很久。
而那天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那小女孩了。
她不知道是，小女孩回家之后，就忘了这件事情。忘了自己曾经许诺过要带一个小妹妹回家。长大了，要娶她当娘子。
……
“你记得吗？我们相识那日，也是这样一场晚霞。”
“记得，那一次你刚来魔域，我对你一见钟情，见色起意，不安好心。”
“那一次，并非初见。”
……
原来，秋明澶没骗她。她们的初遇，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在她还是李家小姐时，久到秋明澶还不是秋明澶，只是一个有着粉嫩小脸，无家可归的小女孩时。
“芝芝，你一生都在执着什么，求的又是什么？你问问自己的心，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什么？”
苍老慈祥的嗓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回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我究竟想要什么？”李别芝喃喃自语，微微哽咽。
一开始，她只想要复仇。后来成为拂灵，她又想杀了无善，想要杀好多好多人。杀的人太多，已经成为喝水吃饭那样简单的事情。反倒忘了，自己要干什么。
后来，她遇见秋明澶。她以为自己对秋明澶着迷，只不过是因为她最厌恶这些天之骄子。想要将她们踩在脚底下。想要看道貌岸然的正道人士对她们摇尾乞怜。
但她失败了。她能折磨秋明澶的身体，却无法折断她的傲骨。
在这段混乱而痛苦的关系中，她以为自己对秋明澶的痴恋属于痴心妄想，永远都得不到回应。
于是心凉了，变得更加偏执。而得知天道真相，得知秋明澶真正的身份，也不过是在这份痛苦和偏执上添砖加瓦。
于是她与宛千意联手。
不喜欢本真的她，不爱她也好。她可以去伪装成另外一个人，可以接受这份虚假的爱意。
她以为自己是为了求生，才会汲汲营营，甚至心甘情愿变成另外一个人。但这不过是她的借口罢了。
若秋明澶不是天道化身，若自己与她相遇不是因为天道的阴谋。难道她就会舍秋明澶而去，再也不见她吗？
“不是的。我想看到她，想亲近她，想听她说话。想要让她爱上我。即使我知道，她喜欢的那个人，不是真的我。也无所谓。”
李别芝嗓音哽咽，带着一丝哭腔，鼻尖都因哭泣而变得红红的，“可是，已经没机会了。”
“我和她，注定不死不休。秋明澶那个骗子，临死都要骗我。什么同生共死的噬心蛊。我为什么还活得好好的？”
李别芝揉着眼睛，嘴角流露出一丝悲哀的自嘲：“我竟然还被她骗了。”
李奶奶的身影出现在她身边，还是那副慈祥和蔼的老人模样。
“一切都不晚。”她伸手，拍拍李别芝的脑袋，微笑道，“只要你想，一切都不晚。”
李别芝愣愣抬头，李奶奶脸上的每一丝皱纹，似乎都暗藏着岁月的智慧。
“芝芝，去吧。把秋明澶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