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溪客和钟离东曦搬回了城郊的蔷薇小院,把王宫空了出来,安置灾民。

  针对居民安全和男女有别的问题, 臣僚们经过仔细商议也做出了大致部署——

  王宫只收拢受伤的灾民以及老人、孩童;灾民中的健康男性一律进行紧急培训,去前线救灾, 和平川军一起住帐篷、吃大锅饭;余下的妇人及小娘子们则分批安置到城中百姓家里, 并在后勤处帮忙。

  计划很好,实施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楚溪客带头空出了王宫,一众官员别管乐意不乐意,总之都打开了自家院门。

  然而, 推及到百姓那里却遇到了困难,愿意接收灾民的人家不足一成, 其中大多数还因为彼此间有亲戚关系。

  左邻右舍都不同意,这就导致原本已经同意的人家也无奈地拒绝了。毕竟, 没人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六部官员协同武侯几次前往各坊做工作,却屡屡受挫。有官员实在窝火, 情急之下提出,干脆采取强制措施, 被楚溪客否了。

  楚溪客其实很理解百姓的顾虑,万一分到的灾民人品不好怎么办?就算对方人品好, 自家精心布置的屋子怎么舍得让别人随意进出, 更何况那些家里有老人和幼童的,顾虑更多了一层。楚溪客自己愿意发扬风格,却不想道德绑架别人。

  一时间,大量灾民无法妥善安置, 人心惶惶, 甚至给前方的救灾行动拖了后腿。

  直到有一天, 一位年轻的官员情绪爆发,边哭边喊:“你们可还记得这些屋舍是谁盖的?可要你们花了一文钱?平川王殿下舍出了王宫,六部主事搬去了衙门,就连两位头发花白的老尚书都挤在一间官舍中,尔等就如此铁石心肠么?

  “易地而处,若今日受灾的是平川城,流离失所的是你们,可会期待有人分出一角屋檐让你们避避风雨、抵御寒凉?”

  方才还乱糟糟的坊门内外顿时安静下来,百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心生不忍。

  其实,这些话先前来的官员们也曾说过,真正让百姓们动容的是他疲惫的面孔、嘶哑的嗓音以及声泪俱下的模样,在他们固有的印象里,当官的本该是高高在上、威严俊逸的,而不是像个受了欺负嚎啕大哭的邻家小儿郎……

  终于,有人第一个站了出来,用不甚标准的平川话说:“我家本是从漠北来的,当年也是遭了雪灾得平川王殿下收留,如今殿下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我家义不容辞!”

  他一开口,很快便有更多人响应。

  第一批松口的大多不是平川土著,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来到平川扎下了根,他们很理解流落异乡的难处,更加感恩平川给他们的安全感和归属感,因此对灾民更能感同身受。

  紧接着便是在楚记食品厂和平川棉纺厂工作的员工们,他们不仅接收了灾民,还顺便带了些活计给他们贴补家用。

  最后,就连那些态度最强硬的人家也顶不住了,随大流地去灾民聚集处领了人。

  原本拥挤不堪的临时安置点顿时空了,周遭的气息都显得清新了几分。

  楚溪客终于松了口气。

  救灾工作如火如荼,越来越多的城中青壮加入救援队伍,妇人中自愿去前线的也不少,余下的也没闲着,救援队和灾民们每日的大锅饭、破旧的衣衫、安置点的卫生都是她们在负责。

  楚溪客想要按照雇工的标准付些工钱,却被百姓们断然拒绝了,用一位老叟的话说就是——

  “这钱烫手,拿不动!”

  楚溪客差点飚出小泪花,这就是平川的百姓啊,他们有自己的小心思,也有心中固守的道义。

  ……

  平川城上下一心,全民出动,抓住了灾后黄金救援72小时的机会,成功救出灾民数十万,受伤的人得到了妥善安置,身体康健的前脚被救,后脚就响应号召,加入了救援队。

  楚溪客给救援队定下一项原则:“哪怕掘地三尺也不放弃任何一个尚有呼吸的生命。”

  “这是前无古人的创举!这是绝无仅有的伟大功绩!”

  史官激动地奋笔疾书,不眠不休地记录下这三天三夜发生的点点滴滴。他还把楚溪客仓促间写下的《灾后救援和自救手册》一字一句全都抄录下来,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

  楚溪客无比庆幸,当初为了应付考试死记硬背了这些知识点,还在实践课老师的带领下做了无数次演习,才得以在今日站在“后人”的肩膀上帮助这些古人。

  就像网上常说的一句话:“我们所走的每一步路都算数。”

  ***

  贺兰康出事了!

  楚溪客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不眠不休工作了十二个时辰,累得吃饭都没胃口,刚刚被钟离东曦强摁着喝下一杯蜂蜜水,正要休息一下,林淼便飞跑进来。

  信是贺兰康的海东青带回来的,本来是给姜纾的,刚好,姜纾同样连续劳累了三天,险些晕倒,在林淼的苦劝下才去休息。因此,林淼便率先看到了这封报忧的信件。

  他怕姜纾一时情急再有个三长两短,这才来找楚溪客。

  没想到,楚溪客反而崩溃了:“怪我,都怪我,我明明知道剧情威力强大,为什么还要让他出去?可是,没有打仗了,明明没有打仗,为什么还是出事了?为什么……”

  楚溪客没有哭,然而那模样比哭了还吓人,他一边团团转一边碎碎念,仿佛魔障了一般。

  林淼原本也很慌,可是看到楚溪客这番模样,他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紧紧压着楚溪客的肩膀,稳重而坚定地说:“殿下,你要稳住,贺兰大将军还等着你去救,大将军是不世出的英雄,绝不会这般白白陨落。”

  “对,你说得对,臭爹那么厉害,怎么可能轻易死掉?”楚溪客眼中恢复了清明,转而握住林淼的手,说,“我会亲自去一趟,王城就拜托你了,还有我阿爹,大爹的事先不要让他知道,万一……万一我回不来,还请阿淼看在你我往日情谊的份上照顾我阿爹。”

  林淼鼻子一酸,无比笃定地说:“殿下是得神明眷顾之人,不会有这个‘万一’,绝对不会。”

  楚溪客努力扯出一丝笑意,郑重道:“总之,一切就拜托了。”

  林淼执手,深深一揖:“定不辱命。”

  楚溪客大步走出官舍,刚好撞上刚刚回来的钟离东曦。钟离东曦看到他的神情,什么都没问,就飞快地打理好需要带的东西,和楚溪客一起出发了。

  楚溪客没有拒绝,也没有说什么担心或者客套的话,他理所当然地默认了钟离东曦会和他一起去。

  他拜托好友帮忙照顾家人,选择和伴侣一起同生共死。

  贺兰康是在返程的时候出事的。

  原本平罗的灾情已经稳住了,贺兰康带领亲兵团救出了最后一批村民,打算带着他们赶回平川城。没想到,就那么巧地赶上了余震。

  当时一行人正在村口的平地稍作休整,周遭除了一个高大的贞节牌坊啥都没有。亲兵们抬伤员的抬伤员、点人数的点人数,只有贺兰康百无聊赖地瞧着牌坊上的文字,打算回家后逗逗姜纾。

  突然,大地一阵晃动,青石堆砌的高大牌坊就那么直直地砸了下来,村民们刚好聚在牌坊底下!

  根本容不得贺兰康多想,身体就不由自主地飞奔过去,撑住了沉重的牌坊,给村民争取到了宝贵的逃生机会,他自己却被压在了下面。

  楚溪客到的时候,贺兰康还没被挖出来。

  废墟上撒落地扔着断掉的铁锨和镐头,亲兵和百姓的一双双手皆是血肉模糊,不知已经这样挖了多久。

  已经有人绝望地放弃了,跪在废墟边嚎啕大哭。

  楚溪客腿都软了,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去的。

  钟离东曦同样难受,但他还是努力克制住情绪,冷静地询问贺兰康具体在什么位置,有没有二次坍塌,并重新确定了挖掘点。

  两个人的到来顿时让绝望的人们有了主心骨,他们各自领到钟离东曦带来的工具,继续挖掘。

  楚溪客和亲兵们一起挖,一边挖一边哽咽着碎碎念。

  “就你逞能,就你有本事,看你怎么跟阿爹交代,就算阿爹原谅你,我也不会!”

  “你最好没事,要是断手断脚的,我才不会给你养老,一准儿给你丢到山上!”

  “要是敢死了,那更好,赶明儿我就给阿爹介绍几个俊俏的小郎君,让阿爹分分钟忘掉你!”

  “……”

  “臭小子……”

  废墟中传出一个模糊的声音。

  所有人皆是精神一振。

  楚溪客生怕是自己的幻觉,小心翼翼地确认:“臭爹,是你吗?”

  “嗯,还没死,也没断手断脚。”贺兰康刚从昏迷中醒来,嗓音明显虚弱,却撑着精神逗楚溪客。

  楚溪客终于抑制不住,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得像个孩子。这个模样,足够贺兰康嘲笑他一整年了。

  贺兰康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虽然没断手断脚,但背上都是淤青,脸色也是一片青紫,要不是楚溪客把他念叨醒了,他很有可能就这样在昏迷中缺氧而死了。

  楚溪客生怕他有暗伤,强行把他摁到担架上。

  贺兰康还不忘叮嘱:“别告诉你阿爹。”

  “为何不告诉我?”一个冷飕飕的声音突然从爷俩头顶响起。

  楚溪客一秒变怂,暗搓搓地躲到钟离东曦身后。

  贺兰康比他还怂,当着一众亲兵的面就装起了可怜:“阿纾,好疼,快疼死了……”

  姜纾寒着一张脸,冷声道:“你要是敢死,我明日就改嫁。”

  贺兰康连忙说:“不敢不敢,死也不敢。”

  姜纾倏地红了眼圈:“不许再说那个字!”

  “好好好,不说。”贺兰康讨好地笑着,“阿纾我这里有点疼,你看是不是破口了……”

  “哪里?肉疼还是骨头疼?可是伤到了脏腑?”姜纾有些急切地俯身过去,下一刻,便被贺兰康揽入怀中。

  姜纾愣住一瞬,突然捧起贺兰康那张糊着泥土和灰尘的脸,哭着亲了下去。

  楚溪客也忍不住哭了,一边哭一边笑。

  亲兵和百姓们则是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还有人跪在地上,朝一家四口三跪九叩,拜谢隆恩。

  ……

  “贺兰大将军一个人救下了一座村落。”这个消息在王城传扬开来。

  几天后,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贺兰大将军一个人救下了平罗县。”。

  传闻继续发散,等到其余各州纷纷收到消息时,居然成了:“贺兰大将军以一己之力撑起了平川城!”

  楚溪客:“……”

  这次意外让楚溪客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贺兰康大难不死,也算是改变了剧情吧!

  贺兰康回城那日,是被亲兵一路抬到城郊的蔷薇小院的,那情形许多百姓都看到了。

  有一些外地来的客商惊讶到近乎嘶吼:“大将军和平川王居然会亲自去救灾?”

  这种事放在别的州府简直是天方夜谭!别说堂堂异姓王和大将军,就连一个小小的县令都不是寻常百姓能轻易见到的!更别说亲自去到最危险的地方救灾,还为了救助村民受了重伤!

  平川百姓不约而同地愣住了。他们这才意识到,自己生活在一个怎样特别的地方,身为平川的子民是如何幸运!

  一时间,平川的百姓仿佛打了鸡血一般,更加不遗余力地投入到救灾事宜中。就连那些旅居平川的游子和行商都自发地贡献出一份力量。

  如今的平川城人手是不缺了,钱也大大的有,就是缺粮食。

  就在楚溪客发愁的时候,城楼上突然响起报喜鼓,身负彩旗的传令兵纵马驰骋在中央大街,边跑边扬声高呼——

  “夏州来援!”

  “云州来援!”

  “寰州来援!”

  “朔州来援!”

  “幽州来援!”

  “河州来援!”

  “勃律国来援!”

  “坎巨提来援!”

  “……”

  这一日,平川城门打开,迎接八方来援。

  一辆辆沉重的平板车驶入城内,一袋袋贴着“某某地援助”的粮食搬进早已空荡的永丰仓。

  两年前,楚溪客用这种方式援助了多少州府,今日,平川城就收到了多少援助。

  不,比预计得更多。

  不久前平川与长安开战之时那些保持中立的折冲府,这一次不约而同地倒向了平川。

  今上勾结吐谷浑的事在姜纾与钟离东曦的操作下巧妙地传了出去,楚溪客放弃复国,优先救助灾民的决策也传了出去,平川的军事与经济实力也毫不遮掩地展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这一切,都让那些摇摆不定的州府最终下定了决心。

  这一日,史官在《平川志》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得其道者,天下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