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都定格在了楚溪客身上。

  一旦决定回长安,就意味着平川正式举起了“复国”的大旗,之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 无论牺牲多少人,都不能再回头了。

  楚溪客看着那份长长的阵亡名单, 半晌, 深吸一口气。

  “你说得对,要想改变这一切,单单一个平川王是做不到的……”他扭头看向钟离东曦,一字一顿道, “我想改变。”

  钟离东曦专注地望着他,只说了一个字:“好。”

  姜纾压下内心的激荡, 冷静道:“如今俘虏在手,口供也有了, 只缺少一份确凿的证据,证明通敌之事今上确有参与, 让他没有机会找个替罪羊轻易遮掩过去。”

  “证据来了!”

  殿外传来一个清亮的嗓音,紧接着, 一身轻甲的五公主便轻快地越过门槛。她身后,曹岩左手扭着四公主的胳膊, 右手提着女官的衣领, 毫不怜惜地将二人丢入大殿。

  四公主和她的女官双双穿着一身男装,鬓发凌乱,衣摆上还挂着枯草,像是让人从狗洞里揪出来的。

  五公主道:“前两日我发现四姐姐鬼鬼祟祟的, 便叫人暗中盯着她, 果不其然, 今日发现她要偷偷逃出平川,身上还带着一封父皇亲笔写给吐谷浑王的信。”

  贺兰康伸手:“信呢?”

  五公主从袖中取出信,双手捧着呈给了贺兰康……旁边的姜纾。

  贺兰康的手还伸着呢!

  姜纾微微一笑,透着股慈爱。五公主顿时开心了,很是得意地瞄了眼自家舅舅。贺兰康无奈地啧了声,抬起的手顺势揽住了姜纾的腰。姜纾对他的触碰显然已经习以为常,神色淡然地打开信件。

  的确是今上亲笔所写,为了取信于吐谷浑王,他还盖上了自己的私印。

  可想而知,这封信一旦公布于朝野上下,今上势必会遗臭万年。

  按理说,这封信此刻本该在吐谷浑王手中,为何会被五公主找到?

  说起来,还要感谢四公主。经过上次的和亲事件,四公主留了个心眼,生怕将来有一天今上会为了安抚吐蕃而让她去和亲,因此壮着胆子把这封信私藏起来以求自保,同时自己伪造了一封送往吐谷浑。

  “多谢你了。”楚溪客坏兮兮一笑。

  四公主瞬间气炸:“一丘之貉!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凭什么小五逃婚就就理所当然,换成我就要遭人唾骂?”

  楚溪客清了清嗓子:“那个,我个人认为哈,每一位女子都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不想嫁的人就不嫁,不想和的亲就不和,这很勇敢——给你点赞。

  “所以,我们讨厌你并不是因为你逃婚,只是单纯讨厌你而已。”

  四公主:“……”

  一屋子大男人,要不是不想落下一个欺负小娘子的名声,险些就要憋不住笑了。

  五公主毫无顾忌地笑出声。

  四公主顿时把矛头对准五公主,满眼怨毒:“你不就是有个好外家吗,又比我高贵在哪里?凭什么所有人都偏向你、疼爱你,凭什么?”

  不等五公主回应,曹岩便挡在了她面前,冷声道:“逃婚之事,五殿下事先并不知情,她却已做好自我牺牲的准备,并非为了讨好今上,而是为了平川,为了百姓,为了这些年治下万民所奉的食邑,她从未有愧于肩上的责任——你呢?”

  掷地有声的一句“你呢”,让四公主面如死灰。

  五公主则是诧异地看向曹岩,晶亮的眸子里有甜甜的笑意闪过。

  他懂她。

  四公主和女官被曹岩带下去继续审问,文武诸官去安排接下来的部署,大殿中只剩下最亲近的家人。

  姜纾提出了一个不那么美好的话题:“若正面对上,我们胜算并不高。”

  从这次对抗长安军就能看出来,除了夏州、云州和寰州,其余各地要么站在今上那边,要么依旧在观望,平川若是主动出击,免不了一场恶战。

  “有一个突破口,”钟离东曦顿了下,尽量让自己不掺杂人和情绪地说,“德妃。”

  猎宫祈雨那次,德妃为了谋害阿肆和钟离东曦,在曹岩的刀上做了手脚,结果害人不成反倒让曹岩捅了一刀,不久后,她就染上了肺痨。

  ——《血色皇权》中,因肺痨而死的人是阿肆,这一次换成了德妃自作自受。

  不过,德妃生怕失去今上的宠信,因此买通的御医,死死隐瞒着自己的病情,若非御医中有缙云一族留下的暗桩,这件事还真传不出来。

  钟离东曦沉声道:“如今德妃已时日无多,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老二,倘若我们答应事成之后留他一命,想必德妃会同意助我们一臂之力。”

  有了德妃的里应外合,今上一定防不胜防,到时候根本走不到兵戎相见那一步,也就不用担心被虎视眈眈的各州背刺一刀。

  两位长辈不约而同地点点头,这确实是代价最小的一条路。

  “不需要。”楚溪客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们不需要跟德妃合作,也不会承诺她留二皇子一命。”

  钟离东曦劝道:“如果放弃这条路,平川就只能孤军奋战了。”

  楚溪客摇摇头:“不是孤军奋战,我们还有贺兰姨母,还有长安的暗桩,还有凤凰谷的秘密军团,这些人才是我们的同伴。”

  而不是德妃。

  她不配。她虐待过钟离东曦,逼疯了钟离东曦的生母,还险些害死阿肆,楚溪客绝不会为了让自己走捷径就跟这种人合作。

  钟离东曦只一眼就看透了楚溪客心中所想,本该责怪他感情用事的,但……嘴角怎么就压不下来了?

  接下来就是紧张地备战了,他们只有一夜的时间,必须在今上做出应对之前先发制人。

  意外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楚溪客和钟离东曦正紧锣密鼓地带领一众心腹做最后的部署,突然宫殿一阵晃动,沉重的博古架轰然倒塌。

  “地动了!”

  “保护殿下!”

  王城陡然大乱。

  楚溪客无比庆幸,当初修建王城时没有偷工减料,从王宫到民居处处盖得结实牢靠,经得起地动的考验。

  然而,周边各地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房屋倒塌,大地开裂,河堤崩塌,无数灾民流离失所。

  楚溪客再次面临抉择。

  倘若优先救助灾民,无疑会失去这次以正义之师的身份重返长安的机会。因为一旦拖延,今上就会有足够的时间销毁证据或推卸责任;而且,救灾的过程中,平川的兵力、财力都会有所折损,到时候能不能有足够的实力与长安军对抗都未可知。

  第二个选择就是留下少量人马抗震救灾,平川主力按原计划重返长安。不过,这样一来,救灾的效率势必会大大降低。

  楚溪客心里的天平其实已经悄悄倾斜了,但是他没有擅自做决定,而是看向钟离东曦和阿肆,又看向姜纾和贺兰康,他们才是蛰伏多年,身负仇恨的人。

  他提着一颗心,小心翼翼地说:“倘若因为我的决定而错失这个难得机会,你们会不会怪我,父皇母后会不会怪我?”

  钟离东曦握住他的手,温声道:“不会。”

  阿肆紧跟着表态:“阿兄不会我也不会。”

  姜纾与贺兰康对视一眼,说:“我想,倘若先帝与攸宁阿姊在这里,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楚溪客长舒一口气,朗声道:“那就留下,全力救灾!”

  姜纾欣慰一笑,郑重执手:“臣,谨遵圣令。”

  座下诸官纷纷起身,齐声高呼:“臣等谨遵圣令!”

  这一刻,所有人都俯首帖耳,心甘情愿地服从于他们的英主。

  ***

  震源中心在警州平罗县,方圆数百里皆受灾严重,甚至比楚溪客预想中还要糟糕得多。

  地震发生时,正值百姓们做晚饭,突然间地动山摇,炉灶翻倒,茅屋草棚被火舌点燃;紧接着,大地开裂,河流决堤,无数村落成为一片汪洋……

  地动、火灾、水患齐聚,还有接下来极有可能蔓延开来的疫病和蛇虫鼠患……

  震源中心的灾民要第一时间转移。

  流离失所的百姓要找地方安置。

  库存的粮食与棉被要悉数搬出。

  预防疫病的药材也要尽快下发。

  ……

  这就是平川救援队目前面临的情况。

  所有人都行动起来。

  贺兰康亲自带兵去了最危险的平罗县,只有他们身先士卒,才会有十万兵丁的热血响应。

  姜纾和林淼坐镇王城,所有人员分派、大小事由都由他们决策;

  钟离东曦带着云竹守在户部,钱粮调动、物资发配皆要过他的手;

  楚云和带着武侯维持治安,林二郎带着特种兵分发物资;

  楚溪客则带着一群大夫临时为百姓们科普地震火灾中自救以及救人的常识……

  每个人都发挥了最大的价值,平川上下一刻都不得闲。

  然而,这还不够。

  距离夏收还有两个月,库存的粮食远远不够;用人的地方太多,即便十万平川军悉数出动都手忙脚乱;最让人为难的,还是灾民的安置。

  放眼平川境内,唯一房屋矗立不倒的只有平川城。然而,城内外所有空地都搭满了帐篷,依旧有无数灾民没有着落。

  有一位姓刘的御史提议把剩余的灾民临时安置到百姓家中。

  立即有人反对:“且不说疫病隐患,但是安全问题和男女不便这两项,城中百姓便不能答应。”

  另一官员点头附和:“不说别人,刘御史家的夫人娘子们能答应么?”

  刘御史被反将一军,顿时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楚溪客看着殿外忙忙碌碌的人们,缓缓起身,说:“那就由我带这个头吧,倘若先让一部分灾民住进王宫,想必其余百姓也能安心一些。”

  众臣一听,连忙劝说:“王城地位尊崇,象征着殿下的威严,岂容区区贱民踏足?”

  在这里“贱民”二字绝无贬损之意,而是很中肯的事实,那些无恒产、无功名在身的平民百姓连“庶民”都算不上,在封建士大夫的界定中就是有“流、氓”之称的贱民。

  楚溪客不是古代土著,因此心中没有那道界限,他是受着“人人平等”的教育长大的。

  此刻,他一改往日绵软好说话的作风,无比强硬地表态:“王族的威严从来不是守着一座无人敢踏足的宫殿,而是在需要的时候可以身先士卒庇护万民!”

  楚溪客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

  “左右飞龙卫——”

  “在!”

  “即刻空出王城,接收流民!”

  “得令!”

  这些飞龙卫无一不是因家境贫寒而从军,从普通列兵一步步进入特种兵团,经历平川与长安之战,继而成为平川王的亲卫,没有人比他们更能感受到楚溪客这番话的分量。

  所以,他们应得铿锵有力,应得热泪盈眶。

  何其有幸,此生身在平川;何其有幸,此生得遇平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