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大山没有说话。

  顾大河便以为他是听进自己的话了,连忙又道:“二哥,你还记得小时候,你吃不饱,是三弟把自己的馒头给你?你做错事被爹娘抽鞭子,是三弟帮你跟爹娘求情?别人都不愿意和你玩,是三弟带着你玩的……”

  顾大河越说越激动,最后说着说着竟是泪流满面,顾家人谁也没有说话,就站在那儿静静地听着。

  可是顾大河这一说便说了一炷香的功夫,久到上工的人都陆陆续续过来了。

  这时,终于听得顾大山回道:“我都记得。”

  顾大河话茬一止,抹了抹眼泪,欣慰地笑了,他就说嘛,这顾大山一家都是泥人的性子,有他出马,还不是任他搓圆捏扁,爹和大哥竟还说顾大山他们完完全全换了性子,可真是笑话!

  顾大海闻言亦是面上一喜,看着顾大河的眼神多了分赞赏,不愧是读了这么多年书的,一开口就把难缠的顾家人说动了。

  今日除了顾大海兄弟俩,顾小荷和顾清炳也一起过来了,正站在二人身后,满眼嫉妒的瞧着顾家人。

  却听得顾大山继续道:“我记得,六岁时,我饿得快要死了,你把吃不完的馒头扔到我面前,还特意用脚碾成了渣,按着我的头让我吃。”

  “八岁时,你去偷看村里婆娘洗澡,被发现,逃了,最后人家找上门来,你说偷看得人是我,我被顾老爷子和李氏打得半死,你却捧着书本一边看我挨打,一边念书。”

  “十岁时,癞子和村里的一群娃娃要打你,你打不赢,就把我拉上去凑数,我被揍得浑身青紫,没一块好肉,你却躲在老槐树后偷偷看着。”

  顾大河脸色涨红,嘴唇嗫嚅半天,支支吾吾道:“二哥,你定是那时年岁小,记错了……”

  “我怎会记错!被癞子打的疤如今还未曾消呢。”顾大山掀起衣袖,手腕上一个狰狞的伤疤赫然映入眼帘。

  周氏听得目眦尽裂,真是个榆木脑袋,长这么大一胚竟被欺负得这般惨,蹲下身便想拾起地上的竹条,却被顾大山伸手拦住,给了一个让她放心的眼神。

  “从写断亲书的那一刻开始,我已经没有爹娘,更没有任何的兄弟,这里没有你的二哥,你也不是我的三弟,读了这么多的书,别连叫人都叫错了。我的亲人,只有我的娘子和孩子。”

  顾大山说得很明白,往日受的苦与罪他不再去计较,而他们也再与他无任何的关系。

  “顾老三,我看你是看着大山兄弟日子好起来了,来占便宜来了吧。”杨老六扛着把锄头,很是瞧不上顾大河,同样是秀才,村长家的秀才跟眼前这位可是完全不一样。

  在大宣朝,秀才除了能免杂赋,免徭役,其名下还有五十亩土地的免田税额,因此许多人会把田地挂在秀才名下,以减少赋税,而秀才也能赚不少额外收入。

  老顾家自己有三十亩的良田,全部挂在顾大河名下,另外剩下二十亩土地的免田税额,村里的人便想着能挂个一亩半分地在他名下。

  村里人提着鸡蛋、青菜上门,可是老顾家却说,若是想把田地挂在顾大河名下,一亩地每月都得给四十个铜板作为报酬。

  可青榆镇其他村子,将田地挂在秀才功名下,顶天就是一个月给二十个铜板作为报酬,这老顾家一开口直接就多了整整一倍,村里人当然不愿意了,最后事情没办成,可送过去的鸡蛋、青菜老顾家却是不肯退了。这也是围山村的人都不喜欢老顾家的重要原因之一。

  最终,老顾家二十亩的免田税额一直空着,就这么空了五年,还扬言,宁愿空着,也不给他们这些穷鬼用。

  “戏文里都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我看这顾老三就是那戏文里讲的啥子负心人!”马二站在顾大山身侧,以前站在戏馆外头听得几句,如今倒是正好用上了。

  “是啊,之前大山兄弟病得人都快不行了,老顾家却是直接跟人断了亲,顾老三那时可是面都没露,现在看人家好起来却是上赶着来了。”

  “老顾家就没一个好人,两个老的心都黑着哩,这个顾老三更是一头白眼狼,要不是大山,你能读书,能考功名,能有今天,瞧瞧你做的那些事,但凡是个人都做不出来……”

  地上的小白幽怨的看了说话的人一眼,骂人就骂人,骂狼算是怎么回事?看書喇

  顾大河这么些年,虽然没被人捧着,却也从未这么难听的话,一时间,一张清秀的脸涨得青紫,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过,旁侧的顾大海可是个皮厚的,梗着脖子便骂道:“臭穷鬼,少管闲事,我们老顾家的事都少掺和!”

  “还说我们是穷鬼,我看你才是蒜头疙瘩带凉帽——装蒜呢,谁不知道你老顾家穷得连野菜粥都喝不上了,家里连个屋顶都是破的,几个娃娃饿得每夜哇哇哭呢……”

  杨老六瘪瘪嘴,当谁不知道老顾家现在穷疯了,把小福宝赶出去,他们不穷,谁穷!

  顾大海冷嗤一声,挺了挺胸膛:“我们老顾家也就是糟了贼,过了几天苦日子而已,如今,可是要翻身了,以后就是吃官家饭的人家了!”

  “吃官家饭?做什么青天白日梦,天还早着呢!”杨老六满眼嘲讽,“难不成你们顾老三考中举人了?试还没考,就是举人老爷了,你们老顾家自己封的举人吧,哈哈哈哈哈哈……”

  几十个汉子亦是笑得前俯后仰,差点锄头都笑掉了。

  顾大海看着一院子的泥腿子,顿时觉得高人一等,不屑道:“我们老三才高八斗,明年中举,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如今,不过是先吃了口官家饭罢了!”

  顾大河也早就敛了窘态,摆了摆衣袖,满面春风,“二哥,三弟今日来,实为向二哥报喜的,一个月之后,便是我迎娶兰芜县主簿之女的日子,届时二哥定要过来搭把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