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的宾客散了个干净,鸟雀也走的无影无踪。

  幽暗无声的大殿中央,突兀显出一个人影来。

  他穿白衣,背对着映着光的大门,长长的墨发垂落,几乎能掩盖他腰侧神武威严的长剑。

  人影抬起头,隐隐约约之间,恍若在视察这大殿满墙的牌位。

  满墙的牌位在他的注视下颤抖,几乎要碎裂。

  最后,一股力量包裹住它们,将其稳定下来。

  人影道:“原来你在这里。”

  大殿的大门敞开,落入一室月光,人影迈步,再下一刻,出现在大殿之外,平静地俯视这片尚且被世家统治着的大地。

  灯火半灭的少主院落,连风车都打着哈欠,要去自己的卧房睡了。

  只有刚结完契的少主卧房,尚且有几盏油灯亮着。

  程陨之从对方识海中离开,已是浑身脱离,灵力枯竭,大脑浑浑噩噩,竟不知自己人生几何,来自东南西非哪一方。

  他喃喃道:“仙君……师哥……长津……”

  也仅仅就记住这点微不足道的稀薄名词,其他竟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在他往后倾仰,手指即将离开之时,对面人一个动作轻柔,将他捞起,靠在自己臂弯。

  怀中道修柔软,但消耗灵力过多,让再鲜艳的花看上去都有些枯败。

  少主摸了摸小程的长发,温声道:“我替仙君谢谢你。不过,就算你与我神交,也不过是补充我的力量。我离开不了心魔境,你也是。”

  臂弯中的人动了动。

  程陨之声音嘶哑:“我离开不了?”

  结为道侣后,心魔境拥有了他的气息,从此来去自如。

  他轻动酸软的手指,将这心魔境打开一个口子。若他还有三分力气,就能自己离开。

  心魔摇摇头,笑道:“若我想,随时都能将你拉进来,这和一直生活在里面有什么区别?”

  “不如穿上这件喜服,和我好好生活在一起吧。”

  他软语相劝,眼底黑沉沉的,透不过光,只能透出程陨之的倒影来,“我是仙君的心魔,你四舍五入,也可以算仙君的道侣,这有哪里不好的嘛?”

  程陨之:“四舍五入是这么入的吗?仙君本人说什么了?!”

  然而程陨之境界抗不过他,被强制地裹上喜服。

  他翻了个白眼,道:“能掉进来遇见你,真是我倒了大霉。”

  心魔却说:“是我三生有幸。”

  他一松手,脱力的道修就会自己往后倒,扑通一声,砸在柔软的床铺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大红的喜服将他衬得极白,哪怕松松垮垮地裹在外头,倒也是另一番风味。

  心魔将手放在他腰上,没有别的动作。

  程陨之无奈道:“行行好,别的都行,就是别挠我痒。”

  少主奇道:“不怕我对你做些什么?”

  程陨之懒散地说:“要做早做了。”

  他有些抵不过失去过多七情六欲后带来的浑噩感,幸亏他是有“根”的,只待时间流逝,慢慢长回来就好。

  那些给仙君填补的部分,就当是被狗啃了。

  程陨之手一伸,扯来被褥,往脸上一盖,意思大约是“不想看见你”。

  “你现在不害怕我,也不喜欢我,是吗?”心魔缓缓道,“之之,你为什么会这么抗拒?我也是仙君的一部分,是他分离出来阴暗与矛盾的一面,你作为仙君的男朋友……”

  呼啦。

  程陨之猛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他迟钝地重复了一遍,道:“我作为仙君的男朋友……”

  “啊?”

  他反应过来,震惊道:“我怎么就是仙君男朋友,我干什么了我?!”

  心魔却是伸手压在,搭着他的肩,要将道修压在床铺之上。

  他不透光的阴影落下:“你喜欢他那副好看的皮囊,而我,也有一副一模一样的。”

  少主发觉哪里不对,敏锐地抬头,最后视线落在某个方向,锁定了不远处的宗门大殿。

  “你男朋友来救你了,”

  他温顺道,“你留下来好不好,我绝不干他那种把人锁屋里的破事儿……”

  程陨之面无表情:“我没有男朋友。”

  “很快就有了。”心魔垂目,微笑道。

  程陨之:“……”

  一点剑光如霜,轻飘飘落下,在程陨之的视野中拉出一道飘忽不定的白光。

  若不是心魔身影骤然消失,恐怕得被那剑光一剑腰斩。

  程陨之视野一晃,眨眼间,他便离床铺足有三丈远,身前站了个人,侧身掩盖他的踪迹。

  那人宽肩窄腰,手中一柄长剑,已然出鞘半截。

  剑锋若银鱼,在昏黄油灯光照映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眼。

  还在床沿边上的少主缓缓起身,袖袍扫过床铺,带起帘子阵阵晃动。

  他回过身,笑道:“你不能杀我。”

  挡在程陨之面前的人停顿片刻,声音细微喑哑:“你和之之结契了。”

  心魔恍然大悟:“原来你知道啊,”他露出一副和仙君截然不搭的神情,几乎称得上露出放肆的笑容,在他唇边极为明显。

  “我们道侣间要做的事情,”他咬重了其中两个字,“要你来插什么手?”

  人影没说话,回头把住晃动的程陨之,跟着弯腰,将软倒的道修揽进怀中,克制地呼出一口霜寒般的冷气。

  他意识到,程陨之给予他的补给过多,已经抽干了他自己。

  若是再不赶紧带出现世,好好治疗一番,恐怕要落下病根,失去的根基再修补不回来,到时候,道修恐怕要变成个无情的魔头。

  人影轻轻叹息一声,灵力外溢,外衣开始结冰。

  就连他的眉毛、睫毛上,都沾了星星点点的雪粒子,挑白一丝,更显得这人犹如雪雕冰凿一般。

  正是截阿仙君,顾宴本体。

  他说:“与你无关。”

  心魔注视着他怀里的程陨之,眉眼松懈开来,道:“如果你杀不掉我,那么道侣契约就会一直存在我和之之身上。”

  “仙君,你忍得住吗?”

  顾宴轻抚怀中道修眉眼,突然,说出另外一个可能。

  “若我将你炼化,那道侣契,不就将主动转移到我身上了吗?”他自言自语道。

  心魔蹙眉道:“你疯了?炼化心魔,基本就是半坠魔,从此你的性情都将往心魔的方向演变,不再是原来那个你了。”

  顾宴冷漠道:“原来那个我也没什么好的。”

  大风从屋外刮来,来势汹汹,将这方天地卷的自成一派。

  房屋震颤,屋檐瓦边都跟着碎裂。

  飞尘扬起,将地上一切砾石都卷到空中,形成狂暴的龙卷之势,直连天地!

  没有人出门查看情况,也没有讨论这撼动天地的事。

  只因为心魔只能支撑住眼前这一方天地,而放弃了周边心魔境的领土。

  于是,当卧房的四壁被一剑劈碎后,便只能看见一片虚空。

  唯有小程最爱睡的那张床还放在原地。

  顾宴走过去,把程陨之搁在上面,扯过完好无埙的被褥,盖在他身上,他的道修蜷缩成一团,副作用上来了,冷汗阵阵,看着颇为痛苦。

  仙君将手虚虚悬在他天灵盖上,轻轻抚过,程陨之的眉眼神情便松弛下来。

  他安然入睡,心魔站在不远处,没有打扰他。

  “他需要治疗,我们赶时间。”

  顾宴拔出长剑,这柄神剑终于见得天日,强悍地嗡鸣而起。

  心魔冷笑一声,在他手中,也凝聚出一柄一模一样的神剑,在他身前横过。

  心魔境在狂风暴雨下摇摇欲坠,而小床上的道修安然无恙。

  他身前不远处,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影撕咬在一起,剑影,也看不清动作。

  最终还是本体技高一筹,剑尖压住心魔的心脏。

  此刻,心魔半跪在地上,心头血顺着截阿神剑细细滴落,露出吃痛的神情。

  而本体也没好到哪去,脸颊侧边一道血痕裂开,同样往下滴着血泪。

  本就是一体,自然知道自己会出什么招数。

  心魔惨然笑道:“你不能杀我,我和之之,我和之之还有契约——”

  所以,仙君毫不留情地将截阿神剑扔开,任凭它重重砸落地面。

  他伸手,拧住心魔的脑袋,磅礴灵力涌出,将心魔永远镇压在了识海之下!

  至此,他只有炼化心魔这一条路,再不能杀了它。

  一切归于平静,只有心魔境还凭借残余的魔力苦苦支撑。

  顾宴回头,神情略有些恍惚。

  他坐到道修的床边,就像往常一样,像是在镜子看人般,静静地望着他。

  半晌,顾宴开口了。

  “今天之后,或许需要一百年、两百年,还是三百年?我不知道。”

  “但最起码,近些日子我没有办法找你,之之。炼化心魔很需要时间,我将闭关长漱峰,直到心魔湖将他化解大半。”

  “在那之前,若我炼化失败,堕落成魔,一定不会让讨厌魔修的之之看见。我会找个地方自行封印,仅供你充足寿元,让我的之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自言自语,弯下腰,将自己冰冷的额头贴到道修温热的肩颈皮肤上。

  漂亮道修动了动,又没了动静。

  “你不要我做你师尊,是吗?”

  顾宴问,这捧积雪堪堪融化,“像他一样,做你道侣,好不好……不,不能像他一样。是重新开始,重新邀请你,做我的道侣。”

  心魔境崩溃,顾宴平静地站起身,将程陨之打横抱起,往外一抛。

  他仰起头,说:“两百年后,等我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