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他讲话,褐羽雁跟他大眼瞪小眼,两人都不再说话。

  褐羽雁尴尬道:“我虽被称为褐羽神医,但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都能治,尤其是这种……难以见到病患的例子。”

  程陨之笑眯眯道:“现在不就有了。”

  褐羽雁抖了抖自己灰褐色的长袍,羽翼上细小的绒毛落在地上,被他踌躇地挥开,显然是对这个法子非常不自信。

  “我得回去,问问我的族人,说不定我叔父他们知道方法,”褐羽雁轻声说,同时听见什么般,回头看了眼院落之外,“我年纪尚轻,见识少。”

  程陨之跟着他看去:“怎么?”

  褐羽雁更不自在道:“我好像听见少主回来了……我去叫下人给你煎药,方子我会去问问的。”

  说罢,就像只淋着雨落汤的小雀般,扑腾着迅速飞离庭院,眨眼便不见踪迹。

  小程奇异道:“他走这么快干什么?”

  风车手里抱着茶壶,和他对视一眼。

  就在下一刻,屋内重新被推开,一双雪白的袖袍率先伸了进来,几乎带来了满屋辉光。

  屋内程陨之略一眯眼,先看见对方的发冠,再往下,一怔。

  他松口气,屁.股重新挨回椅子边上,说:“仙君,今天怎么换了新衣服?”

  说这话时,他还有些怀疑自己。

  程陨之怎么记得,在万年后的时间里,已经称号截阿的仙君,不就是穿着这么一身白衣的吗?

  “是新衣服?”程陨之站起身,格外有好奇心地扯扯他袖子,东看西看。

  少主对他的动作一点不在意,宽容地展开大袖,供他端详。

  顾宴道:“是新送来的。”

  程陨之笑道:“怪俏的。还是穿这一身好看。”

  顾宴顺从道:“那我以后,便都穿这身。”

  少主宽阔脊背挺直,从后头看,完全是一副神仙公子的模样。

  程陨之啧啧打量两眼,重新变回那个好奇小程:“怎么突然想起穿白衣?”

  顾宴回头,漫不经心道:“只是觉得穿起来还不错罢了。”

  等顾宴回身,去了里屋,程陨之脸上的笑容立马就卸了下来。

  他和风车对视一眼,小童眼睛里流露出担忧来。

  就连他都能看得出,顾宴和之前不一样。

  “这怎么回事?”小童小大人般摸起了下巴,“他为什么不抱抱之之?也不和之之多说两句话?不像他的作风……”

  程陨之:“……”

  他试图转移话题:“说不定是他还有别的事。不如我们练剑去……”

  正说着,外头传来人通报,要见少主。

  程陨之和风车紧挨着,坐在桌旁,端着茶,看顾宴和他的手下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话都还没说完,程陨之一怔。

  他看见顾宴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来,说不出是善意,还是充满恶意。这一下就让他从白衣翩翩的神仙公子,变成只披着白色人皮的可怖恶鬼,正阴森森冷笑着。

  是一只矛盾的善恶怪物,尚且在这张皮囊里拉扯。

  而又一恍神,笑容不见了,顾宴重新平静下来。

  他挥手让手下出去,走到程陨之面前。

  程陨之还没说什么,风车便被他一袖子挥开,眼睁睁看着他将之之抱起,搁在肩膀上,往屋里走去。

  小程软绵绵地趴在他肩膀上,假装自己是一只大号娃娃。

  他小声说:“仙君,你和之前不一样。”

  顾宴漫不经心道:“怎么不一样?你看我,发冠,衣裳——难道不和你记忆里的仙君一样吗?”

  “还是说,你,更喜欢他,而不是我?”

  程陨之被放下来,直视顾宴的双眼。

  他心头一跳:顾宴居然是有意识地模仿现世里仙君的穿着,并大大方方地,展示给他看。

  他就说呢!怎么穿的这么像!

  顾宴继续道:“之之还没有答应做我道侣,是想离开这心魔境吗?”

  明明是位冷心冷情的公子,说这句话时,眼底满是笑意。

  而程陨之望着他的面容,沉默片刻。

  过了会儿,他道:“你是心魔?”

  顾宴松开他,依旧站在他跟前,如果程陨之低下头,用自己平视的视线打量他,便会发现顾宴长袍上许多暗纹,几乎都来自现世。

  “是,”少主半点不避讳,大大方方承认,“我真高兴。”

  程陨之警惕道:“你高兴什么?”

  顾宴道:“高兴之之掉了进来。”

  他握住程陨之手指尖,像是在握一柄珍视的灵器,然而小程给他整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想往回抽,拉扯疼了也没能松开。

  那位公子蹲下来,扬起自己漂亮的脸。

  他显得很高兴,就像掌握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半点不松手,才能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轻笑道:“只要我存在,这片心魔境存在,之之不就永远在我手中吗?”

  “以天为笼,以地为锁。他想的,一直是这么件事吧。”

  程陨之:“你放屁,仙君可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他顶多,”小程卡了壳,琢磨片刻,不确定地说,“顶多想做我师尊?”

  少主轻微地笑笑,不可否认。

  “那是‘爆炸’后的事情。”少主道。

  他一点没有愧疚,或是别的什么情绪,将程陨之安置在床上,还有闲心冲他浅笑。

  他整理被褥的速度很慢,但就算再慢,也能将被角掖上程陨之的肩头,将他塞得满满当当,热热乎乎的。

  “等我回来,”少主轻松地说,“仙君抢不走你。”

  少主从容起身,离开屋子,而在他身后,警惕的小程探头探脑,在少主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后,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风车冲过来,第一反应是:“之之穿鞋!”

  程陨之语速极快:“他居然是心魔!之前可没想到,整得我以为仙君返老还童……不是。”

  风车将刚刚偷听到的话全部整理一番后,严肃道:“我知道了。”

  “他正在完善这个心魔境。”

  吸取本体的力量以壮大,摒开不相干的因素,来提升自己的修为和印象里。

  只要实现最后的布局,就能将这片心魔境打造成最可靠的牢笼——要本体永远活在心魔的阴影下。

  程陨之想到这里,悚然一惊。

  他道:“可是,最后的布局是什么?”

  风车张了张嘴,看了眼他,小童有些踌躇,踌躇到头顶的揪揪都跟着颤动。

  他把自己的脑袋塞到程陨之手下,蹭了蹭。

  “之之觉得,什么样的地方,才算铁桶一块,没有开裂的缝隙?”

  风车说的这个问题,程陨之从没想过。

  他思索片刻:“有一个强大的统治……”

  漂亮道修立刻反应过来:“他想统一修真界?”

  风车叹息,小童脸上的神情黯淡下去,有些难堪:“然后让所有人都按照他的想法生活,不再自由,百花齐放。要规矩,整齐,安稳地继续下去,做他理想的、大一统的修真界。”

  “现世中,也就是真正的仙君,不久之前,真的这么想过。”

  “后来他改变了主意。”

  程陨之问:“他是怎么改变的?”

  怎么改变的?

  小童张了张嘴,没说出来,化为虚无的气音。

  他在镜子里,遇见了你啊。

  褐羽雁乘着满身的风,在夜幕中滑翔。

  他坚毅的脸仍然带有些稚气,显然年纪不大,但也已经跟随族人和长老,从这片修真大陆上飞越过好几个来回。

  而不久后,或许他们也将失去这双翅膀——长老说,世家答应了他们,决定收下他们贡献的地脉,而将聚集地还给他们。

  但同样的,拥有另一个要求:所有的褐羽雁将回到聚集地,做世家管辖下普通的村民。

  他们不会允许村民到处乱跑的。

  要他们像别人一样,双脚在地上走路,每天晚上回到固定的居所,也再不能摆弄他们引以为傲的草药。

  说不定,不久的之后,连褐羽神医这个响当当的名号,也要消失不见。

  这就是世家,统治着这片大地。

  以血脉世袭,只要血脉不死,他们就能一直活下来,扩大自己的范围。

  强行……

  强行剥离他的翅膀……

  褐羽雁对此愤怒,然而无可奈何。

  他们只是一群流浪的草药猎人,哪有力量对抗世家。

  越想越愤怒,他捏紧了手中薄薄的纸张,几乎要直接将它捏碎。

  好在他及时冷静了下来,降落在一处宽敞的院落之中。

  院落里绝大部分屋子都灭了灯,黑漆漆一片,显得格外唬人。

  只有正中央的房中还亮着一盏小油灯,将床边人的剪影隐隐约约剪下,映在薄薄的窗纸上。

  褐羽雁平静下来,他收拢羽翼长袍,降落在地上。

  屋里发出一点响动,褐羽雁被惊动,还以为里面有别人的存在。

  在他转身躲起来之前,房门开了条小缝,一个小小的脑袋伸出,示意他赶紧进来。

  褐羽雁松口气,抖抖长袍,将上面沾染的灰尘抖掉,才敢踏进干净整洁的屋中。

  正好看见程陨之合拢灯罩。

  温暖的灯火落在他眼睫上,更显得这位道修不似凡人。远远看去,似乎在发光。

  褐羽雁不由自主地咳了咳,清嗓子。

  他那双被风尘刮过的眼睛眨了眨,是一身灰扑扑色泽里唯一的亮色。

  褐羽雁说:“我找到了那个方法,关于提前剥离七情六欲的缘故。”

  程陨之和风车齐齐看过来,问道:“什么!”

  褐羽雁扣了扣手心,将那张纸拿出来,平板无奇地念着上头的字:“……因修为成长过快,天道为了制衡,于是将他七情抽出,增加他渡劫的风险……”

  这下可不清楚了,程陨之挑起眉头:“为什么七情抽出,就会增加风险?”

  褐羽雁放下纸,平静地看着程陨之:“因为他不害怕任何东西,自然也不害怕危险。这样,遇到危险而不自知的情况,便大大增加了。”

  “行,听你的,”程陨之点点头,“那,怎么治?”他直截了当地问出这个问题。

  褐羽雁将纸张展开,让他们自己读上面记载的文献。

  风车凑过去,正好在程陨之怀中露出一个脑袋。

  他的视线与纸张齐平,一字一句道:“用他最亲近之人的七情六欲,填补他缺失的那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