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厨子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颤颤惊惊,魂不守舍,差点一头栽进汤锅里,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

  别人一把扶住他,惊愕道:“老兄,你这是干什么……拿自己给大家伙儿加菜?”

  厨子晃晃神,盯着他看了好几秒,才一拍大腿,骤然大叫道:“嗨呀!老子不干了!”

  等等等等,不干什么不干。

  这小厨房,可是为世家子们专供膳食的地儿,平日里清闲不说,就连结算的月例,也是按灵石给发的。

  每个月带回家,婆娘一看,都喜笑颜开,美滋滋啊!

  这一下就说不干了,婆娘怎么可能饶得了他?

  说起这个,厨子可就来气啊。

  那天他好端端的来了小厨房,准备摸会儿鱼,中午烧顿饭,给世家子们吃,其他也没别的事情。

  备菜不用他管,买菜也不是他的事儿,这么好的活计,谁不爱干?

  坏就坏在他那天看见少主来了小厨房,脑子一愣,傻呆呆地凑上去问,嘿呀少主,是不是想吃点什么?

  我们小厨房的人,保证厨艺精湛!

  就连程公子,也吃的赞不绝口呢!

  少主看他一眼,把下巴抬了抬,示意他们要做什么。

  “鸡汤,他需要补补。”

  厨子一听,豁,简单呀,这种差事,通常一下能拿一大笔赏银,还不用干别的活,再合算不过了!

  结果少主拿出一只他从来没有烹饪过的灵鸡,要他炖煮出鸡汤。

  炖啊炖,炖了整整三十个小时,才将鸡肉炖烂,鸡汤炖入味。

  他离开厨房的时候啊,那是头昏眼胀,路都看不清了,就差在地上爬着回家。

  回想起这个,他心有余悸。

  关键是中途不准休息!得时时刻刻看着火候!

  他□□凡胎,哪能这么干活。

  当下就说,这我要是能熬的下来,以后就不用睡觉了。

  结果人家说什么?说,这不更好了。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少主走之后,他一拍大腿,愤怒地说:“他怎么越活越没个人样了!”

  这事儿,倒不是就他这里发生。

  别的地方,例如少主带出去的世家子们,也纷纷议论这件事。

  他们总感觉,这个顾宴就跟修了无情道一样,被天道抽空七情六欲,连对人基本的道德和愧疚都没有了。

  好几次,他们从云端往下望去,惊愕极了。

  他们看见,少主手底下的士兵将领,就像不怕死一样,癫狂着往前冲,与敌人拼杀;而那位少主高坐云台,轻握拳掌,直直将人生捏至死。

  不过片刻功夫,他手上就沾了数条人命。

  ……问题是,人家修的不是无情道啊!

  于是,这件事上告家族,需要家主出面处理。

  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程陨之和风车在屋里头吃面条,作早餐填肚子呢。

  还是厨子忍不住,哭哭啼啼找程陨之告状。

  说是第二只鸡也送来了,他老胳膊老腿的,可扛不住第二次不眠不休地熬鸡汤啊!

  程陨之一听,那还了得!

  他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哪里知道自己喝的香浓鸡汤,居然让别人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不用这么麻烦,平日里怎么做,你也就做什么。”程陨之蹙着眉头,对厨子道。

  等人走了,他轻叹一声,回头问风车:“你知道他怎么了吗?”

  风车手里拿着筷子,想了想,提出一个可能:“他是不是被心魔控制了?”

  程陨之若有所思:“有道理。”

  这时,褐羽雁上门,程陨之将之前,顾宴给他的地脉灵力拿出,交到褐羽雁手上。

  对方没有清点,看着手心里两条地脉露出很浅的笑容。

  程陨之有些好奇,毕竟像地脉灵力这种东西,需要埋在地里,过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才会慢慢催发灵石的生长,逐渐衍生出足够的矿脉。

  而像褐羽雁这样,漂泊不定的流浪者,照理说是没有固定领地,供他们催生地脉的,为什么还需要这个呢?

  他带着好奇,慢慢问这件事。

  褐羽雁看他一眼,摇摇头,没有特别明显的拒绝,显然是还愿意继续说下去。

  这一群候鸟,会在冬天时南迁。

  而当气候变暖,便会震着翅膀,回到原来的集聚地。

  这一来一回,便是世家领地里人们对褐羽雁们一年行踪的“详细概括”。

  因此,就算是漂泊不定的流浪者,也有着相对固定的集聚地。

  说到这里,风车问道:“那,你们是打算不继续南迁,而是直接在聚集地过日子吗?”

  褐羽雁摇摇头,示意程陨之把手腕拿上来。

  程陨之按照他的要求照做了,让褐羽神医可以轻松复诊他的状态。

  褐羽雁沉下心,复诊程陨之的状态,发觉他本身气血恢复得很好,但经脉仍然堵塞,便明白了。

  也是这么一段空隙时间,他也想好了怎么回复风车。

  “药方不改,还是继续这样喝个疗程,巩固一下。”

  他说完对程陨之的诊治,将手收回来,看向风车,眼睛澄澈,却有些不明显的暗淡。

  “不,我们仍然会按照原来的路线生活,该去哪去哪。”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和他沉默寡言的脸和灰扑扑褐色长袍完全匹配,“但是我们原来的聚集地,被某个世家容纳进了他们的领地。”

  小童瞪大眼睛,要板不住脸:“世家的领地还能扩大吗?”

  “能的,”褐羽雁点头,肉眼可见的难过起来,“我们……我们本来是自由的雁,但世家通过资源争夺战,强行将我们聚集地规划到了他们的领土之中,当做资源抢夺……”

  他道:“那条地脉,就是为了从世家手里交换我们的聚集地的筹码。”

  风车:“打过去,抢回来?”

  褐羽雁看他一眼,叹息般笑了声:“世家在这片土地上扎根许久,再小的世家,都是庞然大物。怎么会是我们褐羽雁能抵抗的呢。”

  一下,屋内陷入寂静。

  小童不安地挪了挪屁股,起身给两位大人倒茶。

  应该是将自己的心情收拾好了,他看着程陨之说:“你好像还有别的事情想和我说?”

  程陨之也想叹气,但哽在了喉咙里。

  他想起这段时间的少主,经常在外,出门不回,去的也都是类似资源争夺战之类的事情,

  争抢领地,夺取宝物,将手下凡人和修士的性命像泥巴一样来回揉捏,就算死几个也没有关系。

  越是操控,越没有人性。

  最终将死死地盯着眼前那窄成一条丝的大道,再奋力往上爬,渴求天道敞开片刻飞升的大门。

  想必,众多世家前辈,都是这样走上修仙的路的。

  他的呼吸骤然一顿:顾宴也陷入了这样的困境之中了吗?

  他将这件事说给褐羽雁听,褐羽神医显然也知道这种事情。

  “很少见的,”他沉思道,“的确会有剥离七情六欲的道,但并不会这么早就开始存在。”

  “那会是什么时候?”

  “化神后期,大乘,”褐羽雁的信息也十分模糊,修真界出这样的大能,也都已经是百年之前的事了,“这里大概会开始情感缺失。”

  程陨之敏锐地发觉:“所以,现在他这样,是不正常的。”

  风车悄悄挪过来,扬起脑袋提醒他:“心魔。”

  褐羽雁一怔,他倒是没想过心魔这回事。

  程陨之颇为纳闷,他自嘲道:“程某的想象力恐怕是世间一绝——什么也想不出来。如果和心魔有关的话,又会是什么样的关联?”

  他说着,记忆回到了那个夜晚。

  两人坐在灯火繁华的城池远处,那座光秃秃的枯山顶上,眺望远方。

  程陨之:“你的红尘?”

  顾宴冷漠道:“我甚至不清晰,它具体是什么。或许是风车说的,烟火气吧。”

  小程想,烟火气明明是我说的,好你个仙君,居然敢记错小程我说的话。

  “是是是,风车说的,”

  程陨之含糊道,“烟火气,是人形的象征……大概。”

  顾宴沉默片刻:“我想象不出来。”

  程陨之由衷道:“那你可真是天生仙人。”

  “我母亲也是这么说的,她说我明明还有人形,却冷情的不像样……”

  程陨之骤然打断他,无语道:“仙君,你刚遇到程某的时候,可完全没有冷清的半点模样。这话要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程某大概率是不相信的。”

  少主很轻很轻地笑了声,被风刮走。

  “或许天道也知道我的矛盾,所以降下助力,要抽离我的矛盾。”

  他微不可闻地叹息:“之之,你一降落,就掉进我怀里去了。我一边想着爱你,又一边想着掌控你的人生;或许这是心魔诞生的原因,也是这个庞大世界诞生的由来。”

  “你知道这是你的心魔境?”小程震惊!

  少主长长的眼睫毛垂下,好看的不像样,几乎不像个凡胎了:“之之凭空掉下,我怎么可能不会调查一番?”

  “为了掌控而提升境界,提升境界却需要抛弃欲.望;抛弃了它,那我为什么要提升境界?”

  “现在天道替我选择,要我做天生仙人,便抽离了我的七情六欲。”

  程陨之眼睁睁看着他的侧脸掩盖在夜幕中,呼出一口透明的雾。

  少主忽然笑起来:“看,这就是我的七情六欲,倒也挺好,起码不用再被掌控和掌控别人。”

  他着迷地望着那阵随风消散的雾,却有一个小程扑到他身上,晃了晃他的肩膀:“清醒点啊仙君,”

  他无语道:“你要是失去了七情六欲,那你还怎么,怎么……”

  最后那两个字难以启齿,等小程做足了心理准备,才能理直气壮道,“怎么爱我?”

  两人骤然对视,小程气势被戳破,悻悻地缩下来。

  程陨之道:“本来想给你当对象的,但是现在不行了。看,我绝对不守寡。”

  顾宴:“……”

  “你这样绝对有的治,虽然我想不出来办法,”程陨之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下摆在枯山上沾染的泥土,“但见多识广的褐羽雁应该会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