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羽神医的手指从程陨之腕上收回,以往面无表情的脸,现在多出几分纠结来,看程陨之一眼后又撇开,似是不知从何说起。

  程陨之叹口气,心里有了准备。

  他起身,给医治他的大夫倒了杯茶,这回是货真价实的茶水,用的库房里供给少主的上好茶叶。

  “直说吧,我没关系的。”程陨之宽容地笑笑。

  他就心底本身就有预期,这些天身体逐渐好转,能跑能跳,大不了只是虚弱点,容易被风吹吹就受了寒,问题也不算大;

  然而灵力就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的经脉里,动弹不得,又移除不了。

  他尝试过多次,都是如此结果。

  现下,若褐羽神医告诉他,他这辈子境界仅限于此,他程某,也没有什么怨言。

  然而,褐羽雁看他一眼,没有喝茶,而是将茶杯往他的方向推了推,示意他自己多喝些。

  甚至结结巴巴道:“喝,喝热水,对你有好处。”

  “好。”程陨之也不扭捏,将茶杯拿起,果然看见褐羽雁的神情略微放松。

  那人低下头,轻声道:“程公子,你性命无碍,但修为恐怕……难以寸进。”

  程陨之轻松地说:“这我知道,神医不用担心。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没谁说低修为就活不下去。”

  褐羽雁道:“程公子通透。”

  “只是,修为若上不去,还有这身暗伤,恐怕剩下的寿元……”他忽然就说不下去,看着对面道修的眼睛,想着,他要怎么说这句话。

  虽然现在你活下来了,但之后可能没几年好活?

  程陨之一怔:“还有几年?”

  褐羽神医道:“五年,十年,二十年,都有可能。但最多不超过两百年罢。”

  程陨之:“……”你这说的什么废话,谁不知道筑基期的寿元上限只有两百年?

  ……还以为他明年就要死了呢!!

  吓一跳!

  程陨之哭笑不得:“那满打满算,程某还能活两百年呢!比一般凡人活的久的多,还有什么不好满足的。”

  褐羽雁只好嘱咐他,干些快乐的事情,维持好心情,据说这么做可以延年益寿,说不定对他有奇效。

  干些快乐的事情啊……程陨之想了想,还真没想到什么。

  见状,褐羽雁也不强求,给他开了方子,要他强身健体,境界上不去,锻炼锻炼□□,总没什么毛病。

  褐羽雁喊了下人给他煎药,又嘱咐了两句,似乎是族中有事,匆匆忙忙地离开,留程陨之一人在屋内,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自己放在桌边的长剑。

  看了一会儿,抽出长剑,在卧房内比划两下。

  剑若游龙,凝聚着他斩妖除魔以来所有保留的精髓,没有一点赘余,招招简略致命。

  他的剑尖一顿,停在半空中。

  随即无奈地移转方向,将长剑收回剑鞘,搁在桌上。

  他听见了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就落在他卧房的窗外,恐怕是哪儿来的小老鼠,偷偷摸摸想看他一眼。

  这并不奇怪。

  自从去城门口为顾宴送行,这张陌生的脸孔便为许多人所打听,都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和少主站在一起,亲昵地替他整理发冠。

  少主甚至需要将头颅低下,以便他能轻松调整。

  于是这些天,院落里总会出现不少小老鼠,没什么恶意,但就想来瞅瞅他是谁。

  程陨之剑尖一抖,一道凌冽剑气顺着窗户半开的缝挥出,击中院落的一块假山石,炸的满地都是。

  外头的人鬼叫一声,吱吱哇哇地就想冲进来:“啊!什么东西!”

  程陨之打开屋门,看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小少爷,闭上眼睛,重重地叹口气。

  “请回吧,”他睁开眼,骤然冷淡许多,“小少爷,请别乱闯少主的院落。”

  不是他第一次来闯,也不是程陨之第一次看见他。

  小少爷双手捂着脸,身后也没跟着小厮,不看脸,还以为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小子出门玩耍。

  见他出门,小少爷眼睛一亮,扭捏地站起来。

  他绞着手,期待地叫道:“程公子,我在街上看见了一些好玩的东西,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程陨之直接拒绝他:“不用了,小少爷喜欢,就自己去吧。”

  小少爷一愣:“为什么?你不陪我去吗?”

  程陨之也不知道,这位小少爷是怎么喜欢上他的,三番两头来闯他卧房,扯着他的手臂,要把他从这里带出去。

  最后程陨之忍无可忍,出手教训了他一番,对方才委委屈屈地收敛了手脚,不再强行把他往外扯。

  小少爷想了又想,恍然大悟:“我知道了!这里是不是有那顾宴的结界,拘着你不让你走?”

  程陨之看他一眼,想着,总得把这人的念头断掉。

  不过,鉴于人家年纪不大,还是委婉些好。

  程陨之道:“是,有结界,所以我出不去。”

  小少爷果然信了,眉头都跟着竖起来,往后头瞧瞧,想要找到打开结界的突破口,却没找到一丝半点儿痕迹。

  意识到不对,这少爷迷惑地说:“我怎么没有看见结界?”

  程陨之施施然:“在我心里。”

  小少爷:“……”

  他嘟哝两句:“顾宴真讨厌。”

  而他们谈话中的主角,正带领着整个家族的队伍,浩浩荡荡往云上洞府飞去。

  金翅大鹏猛一振翅,带起的气流犹如潮水涌动,将昏黄光线都折射成了波浪的形状。

  不过一日,飞跃两万里,穿过云门,在一片洞府前落脚。

  是时候,众世家也已到齐。

  顾宴收拢袖子,漫不经心往下看去,透过厚薄不一的云层,正好看见地上凡人的国度里,有两国堪堪交战。

  你我双方各试探一下,尚未打响正式的硝烟。

  众人也都随着他看了一眼,有人笑意吟吟地走来,长长对他施礼。

  顾宴随意点头,听对方笑道:“顾家少主,还是头回做天上执棋吧。”

  “是。”顾宴也不含糊,干脆利落地回应。

  众人相互交谈,往洞府里边走去。

  脚边雪白的云层涌动,雾气环绕,仙气缥缈,若是一般凡人见到,定然倒头就拜,称这是仙家洞府。

  但对于这群土生土长的世家子修道者来说,已经是司空见惯的景象了。

  他们在洞府重心挑好蒲团,相继坐下。

  不同世家之间,泾渭分明,一下便能清晰地将势力划分出来。

  那人还想说点什么,却见顾宴随着大部队,自顾自坐下了:“顾家少主,这天上执棋者,有几点你可能不知道……”

  他停顿,笑了笑:“您看样子颇为急切。”

  顾宴盘腿,做了个修炼的姿态。

  听闻此言,回头望他一眼,便收回目光,安神打坐。

  “是,急着回去,”他道,“见我意中人。”

  众人归位,资源争夺战,便正式打响。

  凡人或许不知,在他们梦中熟睡之时,天都变了。

  天上的“仙人”正以他们为棋子,相互博弈,你争我抢,释放出平日里被掩盖的好好的、凶猛残暴的一面。

  两军交战,原本平坦的战场上,天崩地裂,狂风暴雨,洪水伴随着烈烈大火,向他们涌来。

  凡人震旗,高声呼喊:“仙人下凡!”

  “是仙人下凡了!”

  哪方杀得人多,哪方便能往前寸进一步。

  前进的,都是能拿到手的“资源”。

  无数生命被卷入洪流,在大水中来回翻滚,哀嚎着呼喊着,满身沉重铠甲将他们死死地往深处拽去。

  端坐云上的仙人们哈哈大笑,刻薄地丈量自己能拿到手的部分。

  顾宴旁观着自己操纵的军队,击杀敌方的一只侧翼后,热血上脸,溅得他们满身满血的红,连视线都染上一层模糊的血气。

  还想往前追击,却浑身一震,默默回头。

  顾宴瞥过眼睛,是他收敛军队,不让人再往前追。

  而他对面的某位世家子脸色难看,皱起眉头,朝他们这边扫了一眼,想必是在他们这儿失利了。

  这两国交战,打打停停,竟也有一月有余。

  在这一月的时间里,地上血流如注,尸山残骸一片连绵,两方剩下的兵力相差无几,正是看这最后一场战斗。

  顾宴在云端,忽的进入一片玄乎境界。

  在他眼前,空白世界,但似乎又能看见芸芸众生,在翻滚的红尘中挣扎。

  就像漫天神佛,无悲无喜,静静注视着人间百态。

  他抬起手,毫无波动地看着自己心口溢出一丝透明的气,顺着流动的大道回归了天上。

  顾宴一下就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做什么。

  旁人惊惧地起身,看他修为节节攀升,气势锐不可当;而他麾下指挥的大军,竟从一支百人小队逐渐合拢成十万大军。

  大军压阵,对面城镇不得不降。

  天道问他,你是否要追求你的大道。

  顾宴答,是。

  远离红尘。

  远离红尘。

  他睁开眼睛,已然冰冷气势,是峰顶上那一捧化不开的雪模样。

  旁人喜笑颜开地对他拜赢,连手下队伍都不管了,要欢天喜地恭迎他突破元婴,进入分神,是最年轻、最不可思议的分神修士。

  他看着手下凡人,和看他的族人,眼神并无两样。

  不过蝼蚁。

  一切,都将掌握在他手心。

  结局终了,顾家赢得了最后的胜利,因此拿走了小国地底的灵脉——地矿。

  在他们离开后,战败国凄凉一片,而战胜国也元气大伤。

  不少人疯疯癫癫,说是自己被鬼附身,或是仙人下凡入梦来,指点他要做什么,怎么做。

  总之,浑浑噩噩,昏沉度日。

  天上仙人们,不管在这场资源争夺战里吃了多大的亏,也得把血水往自己肚子里吞,皮笑肉不笑地恭喜别人,赢得妙啊。

  顾宴起身离开,后面跟了一大帮子人。

  族人期待地望着他,就像在看什么真神下凡、天道化身。

  而他恍惚地想着,我的红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