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现代言情>狂笑长安>第100章 大雪扑面透骨寒(三)

“怎么这么冷?”

一只脚踏出空艇,李慎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畏寒是他身体日渐衰败的证明之一,纵然裹着厚厚的氅衣,他依旧是被这叶阳城里的气温给刺激到,走在后面的艇长听见他的嘟哝,犹豫了下,开口道:“这里海拔比较高,夏天热,冬天冷,是正常事。”

话音未落,一粒包着雪的雨滴飘到李慎鼻尖,在他的皮肤上融化成水。两人下意识抬起头,只见天色暗沉,洒着稀稀落落的雨夹雪,四周弥漫着股阴冷而潮湿的气息,叫人本能的感到不适。

李慎呼出一口白气,提着行李箱走下舷梯,冲赶来迎接的叶阳分部负责人点点头,道:“给我备辆车,我要出去一趟,船上的人和货都控制起来,少一样,我要你脑袋。”

分部负责人带着点讨好的笑容僵在脸上,硬着头皮答是,将李慎请上一早就准备好的小车。眼瞅着人开车一溜烟没了影,他才长吐口气,抹抹脑门不存在的汗珠,招呼人把艇长等船员扣起来,完后亲自上船看着货……事关性命,他一点不怀疑那煞星杀自己人会手软。

李慎开车直奔叶阳城七江里,文成巷九十四号。

他在船上就看过地图,这地方相当的偏,几乎在叶阳城的最东角。七江里是个渡口,东西通着一条大江,名字就叫七江。但凡这种大型渡口,向来是鱼龙混杂,南来北往形形色色的人物在此出没,相当适于藏身,也方便脱身。如果约他相见的真如林国所说,是失踪了的李铁衣,那李慎只能认为,对方的处境并不怎么好。

当老子的,被亲生儿子逼到这地步,也是悲哀了。

撑着脑袋看了眼后视镜,李慎将车开进路边庚军名下的酒店,要了间房,办了行李托管,进屋换衣服搭电梯下到地下三层,换了辆车从特殊通道在半公里外另一个出口离开。此后他又经过一间酒楼,一间食档,以及一家赌坊,同样依此作为,直到确认后边已经没了跟踪的人,才把车开进七江里。

最终,一副散商打扮的李慎站在文成巷九十四号前,压低了帽檐看门上封条。他皱了皱眉,翻身跃入院墙,里面是个荒置破败的院子,已是傍晚时分,依旧昏黑一片,不像是有人在住。

他推开主屋的门,一股刺鼻的腐臭扑面而来,只见正中的八仙桌旁坐着个人,手上拿一把小刀,低着头,一刀一刀剐腿上的肉。

那肉是黑色的。

李慎站在门旁,取下帽子,目光冷漠,他已认出这人身份。

辉光五常将,仁义礼智信,排在最末的李信。李信常年跟在李铁衣身边,身手是五常将中最好的一个,因为他最年轻,如今才五十六岁。

小刀哐一声钉到桌上,右腿自膝盖以下尽皆化成地上腐肉,李信抬起头,不悦道:“算你小子有点心,你要是敢走正门进来,我就一刀剐了你。”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李慎眯眼看了看他,对方摆出这么一副长辈架势同他讲话,是算准他已经知道自己身世?

“行了,进去吧。”

李信拔出刀冲李慎摆一摆手,自顾又去剜腿上腐肉,他常年跟在李铁衣身边,看着李慕白长大,对李慕白也是打心底里喜欢,所以,栽得最狠。

那个笑嘻嘻喊他信叔的年轻人,嘴上叼着块柿饼,将有毒的另一块递给他。

一刀刀下去,剐的是毒,剜的是心。

李慎从屋后的小门走出,又进了一间里屋。屋内同样昏暗,点着一盏小小的烛灯,弥漫着股浓重的药味,他掀起挡在床前的遮帘,便看见了面色苍白躺在床上的李铁衣。

与上次见,老人消瘦许多,面颊几乎已看不见肉,只一层皮贴在骨头上,微弱的烛光在那张苍老的面孔忽明忽暗,更显凄凉。

堂堂辉光当主,落魄至斯,李慎走到床边,伸出手,在老人鼻下探了探。

“主人中了败血之毒,浑身的血液已经换过三次,却只是应急之法,难以根除毒素。”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角落中响起,李慎进来时居然没能发觉,他吃了一惊,扭头望去——

他看见了一只箱子。

不足半米高,方方正正的箱子,一对眼睛从箱里望出来,宛如两团鬼火。似乎是觉察到李慎的惊讶,箱中人沙哑的笑了几声,解释道:“我被杜忠削了四肢,只能在这箱中苟活,少主请不必介意……此番请少主来,是有事相托。”

“我不是你家少主。”李慎蹙紧了眉,不悦道,“我是庚军李慎。”

箱中人嘶哑大笑出声。

“您认也好,不认也罢,只要消息传出,麻烦便会接踵而来……当初主人与芸小姐的事情并非隐秘,家中知道的人不在少数,李慕白那孽畜弑父谋反,丧尽人心,他们自然便会来找您。”

“您终究,是姓李的。”

………………

中土,长安。

在庚衍登上空艇的前一刻,急匆匆赶来的龚云终于拦住了他。两人上了空艇,关上舱门,相对无言。

“李慎是李铁衣的私生子?”

“对,是林国的推断。”

庚衍沉默半晌,喃喃了声‘怪不得’。

怪不得李慕白要反,怪不得李铁衣对李慎百般示好,通通都有了解释。如此一来,李慎又被卷入了漩涡中心,他的立场,一边是庚军,另一边是生父李铁衣,十分矛盾。

如果李慎选择了李铁衣,那么庚军不仅要损失一员大将,本来乐见其成的辉光内讧,多半也不会有预期的结果。

庚衍久久不语。

龚云以为他在苦恼,却没料他沉默许久,突地笑着叹了口气。

“阿云。”

“嗯?”

“有那么个人,你想时时刻刻留在身边,搂他入怀,据为己有……但偏偏不能那么做,那你会怎么做?”

龚云抬起眼,目光幽深如潭,静静注视着面前淡淡笑着的庚衍。

良久,他开口道——

“我会放手。”

………………

烛光摇曳。

屋内阴寒的气息萦绕身周,李慎以袖掩口,咳嗽了几声。他低头看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老人,目光中浮过许许多多的矛盾与复杂。

来之前,林国在通讯中对他讲,如果见到的真是李铁衣,那就立刻离开,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管。

没错,如果他只是庚军李慎的话。

“少主,外面渡口有一艘船,船上挂着徐氏商号的旗帜,那是我们的船。主人昏迷前发了召集令,应召来的人都在八十里外寒山集,如今我与李信这般模样,无法陪同主人前往,便只得仰仗您出面了。”

箱中人的话音带着股奇特的节奏感,尽管嗓音嘶哑难听,却不叫人觉得反感。李慎突然想起一桩传闻,开口问:“你是玉面书生李智?”

“呵呵。”箱中人又笑起,“少主慧眼,正是李智,可惜玉面当不上,鬼面还差不多……”

话音未落,前室骤然响起一声凄厉刀鸣,李慎皱眉转身欲要去看究竟,却被箱中人叫住。

“带着主人走。”他放低了声恳求道,“这里有我们,您带着主人走吧。”

“明天天亮前,若到不了寒山集,拿不到解药,主人恐怕……就活不成啦。”

李慎没应声。

外面隐隐有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而来,此地已经暴露,李信方才拔刀示警也是为此,这时候再犹豫,已经有些迟了。

他俯身将床上的李铁衣顶到肩头,用仅存的左手牢牢箍住腿弯,托在臂上。然后一脚踹开了窗户,迎着席卷而入的寒风,蹂身一跃而出。

几滴夹着雪的雨点落在面上。

李慎深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气,敛去眼中迷惘,托了托臂上老人,向着已经被黑夜笼罩的前方迈开脚步。

他纵然不想认这个爹,却也不能看着对方去死。

——该如何抉择?

“三十年潇潇风雨过,是与非谁人能分说,回头望来路无故人,欢和悲唯有心中藏……”

小院中有人嘶声长吟,似笑似哭,又似悲叹。

李慎霍然回首。

火光烧亮了天,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后,熊熊燃烧的小院寸寸腐朽,坍塌不见。热风冲破漫天飘零的雨点,撩起他鬓边发丝,映红了他的眼。

一柄小刀从火中电射而出,擦着他的面颊,深深钉进远处的石墙。

——是在催他走。

那就走吧。

李慎转过身,挑眉看不知何时围在四周的条条黑影,他提步一脚迈出,雨便停在半空。再一脚落下,四周就安静了。

哪儿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自然是李慎的怀里。

………………

渡口,船已落了帆,正待起航。

李慎抱着李铁衣出现在船下。

一排白纸的灯笼静静停在舷梯旁,十数名面目模糊的身影依次侧立于舷梯边缘,冲他躬身低下头颅。

李慎拾级而上。

船头,甲板上,站满了人。银白的甲胄下不乏熟悉面孔,一眼望去,竟无一是年轻人。

为首者白发如霜,那张脸,化成灰李慎也认得——不是余老头又是谁?

只见他拨甲跪地,抱拳沉声道:“辉光李仁,参见少主。”

甲衣簌簌作响间,老人们纷纷向李慎跪倒。

“参见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