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现代言情>急诊科观察病历>第16章 主诉:大小便失禁1小时

赵彬坐在救护车上,捏着气囊给病人维持呼吸。他沉默不语,对面的护士上了半个晚上夜班,疲惫不堪,也没有精力说话。两个人只是无声地到了时间交换按压气囊,用机械重复的动作打发枯燥的路上时间。病人早就失去生命体征,此时按压气囊也不可能做到充足通气,不过是自欺欺人地维持还没有宣布临床死亡之前,必须抢救的假象。

突然,车里出现一股浓烈的粪便臭气。

“什么味道啊?”护士醒过神来,捂住鼻子,转头四处查看。

赵彬也皱起眉。两个健康人不可能突然发出臭气,那只能是面前的病人出了什么问题。他果断揭开病人身上的被子,看到病人身下的担架床上,一滩黄色的液体,正慢慢从衣服下面渗出来,流向担架床边缘。

“有纸吗?”赵彬马上问道。

护士上下找了一圈,无奈摇头:“平时科室里都能拿到纸,包里东西太多了,没有带纸。就是有,穿着防护服怎么拿?”一边说,一边眉头也皱了起来,显然被眼前状况搞得烦闷不已。

赵彬也隔着防护服摸了自己白大褂三个口袋,没有随身带纸。

两个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黄色地悬浊液体,从担架床上一滴滴流到救护车上。

救护车已经开到了乡村路上,马路比起城里不太平坦,有些颠簸。在救护车震荡之中,病人失禁的大小便在身体下散开,担架床和救护车车厢里,也四处受到污染。恶臭气熏得两个人直想作呕,然而他们出了打开救护车窗子透气,什么也做不了,这样的情况下,还必须继续按压气囊,给病人通气。按压的时候,他们和病人靠的极尽,那个味道更可怕。担架床边缘已经全面沦陷,到处都是脏污,床的边缘,金属架和床垫接头的凹陷里,都能看到有小的粪便颗粒附着,一不小心就会蹭上,而两个人都穿的是宽松的防护服,随便动一下,就蹭到很多。两个人辛苦地忍着臭气和维持姿势,救护车的窗子打开以后,更是吹得全身僵硬,整个人风中凌乱。

好不容易下了国道,又是一条还没铺水泥的土路,颠簸得更加厉害。这时候两个人都蹭到不少黄色在防护服上面了,忍得也麻木了,难以维持平衡时,索性直接靠在了担架床上,任病人的屎尿流了一身。反正防护服也有防水性,捂得严严实实,至少不会弄到自己衣服上面。

终于到达村里病人家院门口。刚进去,就听见锣鼓喧天,鞭炮震耳欲聋,救护车上的人都吓了一跳。这不是丧事吗?怎么搞得像迎喜事的出来。司机胆战心惊地下来开救护车后门,赵彬协助他把担架车打开,把病人转移下来。担架车一落地,病人的一大家子人,戴着口罩一拥而上,边哭边吼地接老人的身体。

赵彬不得不对农村人的忍耐力表示佩服,病人已经全身污物了,刚才他和护士都是避之不及,这些人却只是说了一句:“不体面了”,继续把人抬好了往家里送,抬的人都把人抱的紧紧的,一点嫌弃的表情也没有。

院子里已经搭好了供亲戚们来参加追悼的桌椅。桌子上摆满了瓜子、花生,院子角落里有几个热水壶。不了解情况的,怕是会以为这是哪家茶馆要开张。赵彬倒也了解有些地方葬礼习俗是办的热闹,但看到这样的架势,还是忍不住有些震惊。

司机是青北县本地人,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还收了一支烟,一点吃的。赵彬和护士却是身上一团糟,不好凑过去,也不方便吃喝,摆手婉拒了。

护士和司机询问家属:“有没有水,这整的我们车里这样……我们得清理一下救护车。”

家属回答家里没有装自来水管,平时都是去井里打水,旁边有一条河,他们可以去河边洗车。

于是他们向家属借了清理用的桶和刷子,司机开车去河边,赵彬和护士走路过去。三个人在河边简单清理了担架车和车厢,赵彬和护士洗了防护服前面蹭上的脏东西。

回来还东西时候,家里还在办送葬的特殊仪式。家里请来的“师爷”,负责安排丧葬每一步事宜。这会儿正说着“:身上晦气都停完了,才能下土。”说着,又在尸体边上点了几支香,把尸体围住。带着家属到处忙碌操持。

赵彬忍不住问司机:“现在不是都要求火葬吗?他们还能土葬?”

司机回答:“他们自己葬在自己地里,用自己的地,政府不会管的。”

赵彬不再多问,也怕自己说错了话。

走的时候,“师爷”正在指挥家属给死者换寿衣。家属问是否需要把身上的脏污清理了。

师爷忙制止:“不能,不能。这人死了以后,身上的东西就不能再动了。都得带上。她身上这个衣服都不要脱下来,直接穿上衣服。”

于是病人就这么带着一身的屎尿穿上了睡衣。

赵彬不敢说太多,他多少感到有些荒诞。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让他仿佛置身一个怪异的讽刺电影。他们走到院门口,里面又传来奏乐的声音。他们回头看看,一大家人,二三十个,聚集在一起,口罩都没遮住鼻子,吹奏的人卖力往外喷着唾沫。这样的场景,在这个特殊时期格外人。

“哎,这要不要报给村政府还是乡里县里疾控中心啊。”护士问。

赵彬叹了口气:“村里来了不少人……我去提醒下他儿子,待会儿我们回去路上,走到那边村委会,给村里送个消息提醒提醒。”

赵彬一直等到了三月底,离四月就5天时间,才等到谢晓东回来。他累得半死,交出住院总的工作。可惜现在情况紧张,他只能回去休一天假,回来还要继续上正常班,剩下的休假时间像谢晓东一样先存着虽然根本不知道哪天才能兑现这些休假时间。

他早上交了班,直接叫了个网约车坐回去。在车上稍微睡了一觉,准备精神十足回去找罗铭遥。

今天很不巧,又是罗铭遥值班的日子,赵彬想着白天就去科室看他,和他一起吃个中午饭。吃个食堂盒饭也行啊,那么久没看到人了,他想得心里都闷得慌了。再见不到人,估计他要回家怒吼了。

他在C大附院门口下了车,想到待会儿要给罗铭遥一个惊喜,心情愉悦起来,脚步也轻快许多。

他本来想从以往急诊科的侧门进去,结果门口就被保安拦住,问他干什么。

“进去找人的。”赵彬回答。

保安挥手让他走开:“这里只急诊病人出入,其他人,家属、看门诊的,都走医院正门进去。”

赵彬忙说:“我也是医院里医生,就是急诊科的,我找同事说个事情。”

保安瞥了他一眼,说:“医生都知道专用通道,你编。”

赵彬无奈地找了一下,衣服包里也没有自己证件。想打电话让急诊科的同事来帮忙说一下,又不知道谁在上班,说多了还怕自己和罗铭遥的事情暴露。他向保安解释:“我是半年前调到分院去了,这几个月都没回来,不知道员工通道在哪里。我现在就是找科室同事交代个事情,才过来的。”

保安理都不理他,让他自己走正门通道去。

于是赵彬只能绕了半圈,到医院正门口去登记入内。现在病人多了,进入医院就是扫码登记,只有不会使用微信的老年人才纸笔登记。赵彬摆弄了一会儿,填下自己的个人信息、近期是否去过外地、近期是否有呼吸道症状和拜访事由等。填完以后,出示给正门保安,才被准许入内。

赵彬像以往一样准备绕去工作人员电梯,又被拦住,没有工牌不让进员工通道。赵彬去青北院区以后,换了青北院区的工牌,早把本部的工牌收拾起来了,今天又没回家,根本拿不出工牌。拿出自己是青北院区的说辞也不管用。他也知道这段时间各方面管理严格,保安是尽职尽责,自己没什么好苛责,因此虽然心里极度烦躁,也只能绕回到住院部大电梯,排着队等电梯上楼。

和一堆病人挤着电梯上到呼吸科楼层,一出来,又被拦住,登记。听说赵彬不是病人家属,赵彬又拿不出来工作证,守在门口的小护士就不让进。赵彬不好说自己是罗铭遥家属,只说是找他有事,小护士非常不信任地表示现在有事都在微信通知,没必要到医院里来。

赵彬接连受阻,心情极差,马上就拿出电话,要打给罗铭遥,让他出来接。

小护士冷冷地提醒他:“非常时期,我们主任都不来科室的,你还不是我们科的人,又不是医院来人检查,你能有什么重要事情?你非要进去,我就只有联系院办了。”

赵彬被呛得脾气都熄了。他就站在呼吸科门口,和罗铭遥几步之遥,却没办法过去见他。他焦急却又无奈。他来回踱了几步,难受地抓了抓头,又看了下手机。他深知护士说的这些是完全正确的,这样的特殊时期,他不可能此时违反规定,也不可能为难护士。他最终只能选择放弃。

就在他准备走的时候,查房的医生从病房往办公室走回。他顿了顿脚步,想看能不能见到罗铭遥,结果回头一看,走过来医生全部穿着防护服,根本看不到脸。带队查房的二线走在前面,后面跟着7个医生,都在认真听二线只是,穿上防护服像大型玩偶一样,笨拙地走过,还边走边点头。只是看过一眼,他也觉得好笑,自嘲地摇摇头,准备离开。

电梯到了,他走进电梯,回头,最后一眼不经意地瞥过去,刚好看到走在后面医生的背后,防护服的背上写着医生的名字罗铭遥。

那一瞬间,他差点就要冲出电梯,但他脚步刚动,电梯门就在他面前关上了。他立伸手去按电梯开门键,但电梯门已经合拢,电梯开始下行,按键也没用。电梯里其他人对他一阵抱怨:“干什么啊,你自己坐到一楼再上去啊。耽误大家时间。”

赵彬收回手,低下头。电梯到了一楼,他走出电梯,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没有再回去找罗铭遥。

他来的时候心情那么轻快,走的时候却如此沉重。他在医院门口回望这熟悉的几栋住院大楼。冰冷的建筑没有温情和美感可言,它们屹立在这里,如此高大。对病人而言,这是一个救命的地方,也许是希望的丰碑;对此时的赵彬而言,它们就像加在这个职业上的枷锁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这一刻他才真切地体会到,做一个医生,自己牺牲了多少。他总是想这些付出是应该的,罗铭遥会理解罗铭遥也的确理解。但是理解和包容就够了吗?他们之间,已经错过了那么多时间,他们最好的时光都为这个职业付出了,在这个特殊的时期,他们连在一起相互依靠、相互安慰的机会都没有。

四月开始,疫情进一步好转,C市现存确诊病例一度清零,后来又因为一波境外输入,上升了一次。不过到月底时候,现存确诊人数再次清零,还在医学观察隔离的人数也仅有37人。形势大好,C市管制也逐渐放松,人少的开放场合,已经可以不带口罩。赵彬他们小区里,晨练的大爷们早就放飞了。

武汉的疫情也好转起来,在四月八号宣布解封。C大附院先后派去了六批人援鄂,现在也开始分批回撤。李盼秋他们第一批去的人,已经呆了两个多月,解封后也就是第一批回来。他们走之前现在武汉隔离了两周,才坐上飞机。C市为他们开了专机过去接人回家,一路上各种凯旋仪式。机场的水门,路上的夹道欢迎,医院的凯旋大会,援鄂医生们捧着花激动地直掉眼泪

赵彬的大学同学群里面,刷爆了现场直播的图片、视频,大学同学们各种庆祝“英雄同学”凯旋归来。李勇波作为医务科人员,在现场有得天独厚的优势,直接在台下前排就坐,手机镜头对准李盼秋一阵猛拍。可惜他的拍照技术被各种鄙视,一大堆照片里面,一半都是糊掉的,还有一半没有糊的,都可以直接截图做表情包。不少现场围观同志要求他让出位置,不要再破坏此时气氛,降低医生们颜值。还有更闲的,已经用上了李盼秋的表情包:

那边活动现场,医院领导已经讲话完毕,开始请各位援鄂医生讲话。几个人你我推了一番,就推到了李盼秋手里。毕竟是队里年龄最小的。

李盼秋也不扭捏,接过话筒来,说道:“我先来就先帮大家起个头,我是这里年龄最小的,资历最浅的,这次去武汉,真的,可能会是我一生最难忘的经历。今天我们在机场,还看到钟南山院士的发言,说武汉是一座英雄的城市。这也是我最真实的感受。在这场疫情面前,每个人的力量都很渺小,如果不是所有人一起努力,做不到今天的结果。很多人称赞我们医生是英雄,但是我看到的,在武汉每一个人,死去的人,认真活着的人,都是英雄。我们要感谢武汉的医生、护士和其他所有医务工作人员,感谢所有在疫情中一起努力的普通人,每一个人的付出,才换来这场战疫的胜利!”

台下传来热情的掌声。其他人也陆续发言。最后主持人拿过话筒,问道:“现在各位英雄们回来了,我想问,你们回来了,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援鄂医生们对望两眼,不知所措。

主持人露出神秘微笑:“来吧,李医生,你第一个发言,就你第一个说!”

李盼秋只好又接过话筒:“第一件事啊,想吃一顿好的!”

台下发出笑声,陆续有人吼着食品的名字:“烤鸭”、“灌汤包”、“火锅”、“烧烤”……

主持人也笑着问:“想和谁一起吃呢?”

李盼秋一愣,脸上笑容乍然收了:“我想……我想和我老公一起。我觉得特别对不起他。这一次去武汉,说走就走,一去就时两个月,事先都没有跟他商量。过春节,他一个人在家,为我担心了那么久。我必须下来陪他好好吃一顿,补回我们错过的那么多时间。”

台下想起断断续续的掌声。

在掌声之中,迟彦廷走到她面前。李盼秋哭花了眼,和他拥抱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送人回乡下经过也是我ICU师姐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