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现代言情>急诊科观察病历>第4章 主诉:突发胸痛、呼吸困难2小时

救护车下午三点出发,预计车程七个多小时,到达拉萨最早也是晚上十点。等到天黑时间,车速还会减慢,估计实际到达要更晚。交代好路上注意事项,氧气瓶充满氧气,救护车就上路了。

这是救命的事情,救护车跑得飞快。但太阳下山以后,还是必须减慢车速。开救护车的也是经常跑拉萨和双湖的老司机了,路途很熟悉,饶是如此,开夜车也要小心谨慎。路途漫长,病人情况危急,一路上所有人都提心吊胆。

车上两个医生一个护士,每一个小时监测一次生命体征,轮流休息。上路之前就带了几个小面包和一点热水,到夜里,都是又累又饿。赵彬和何平头天晚上还参与了抢救的,更是疲惫不堪。

“感觉怎么样,小伙子?”何平拿起听诊器,听病人肺上呼吸音。

“我真没什么!我上午还有点胸痛,这会儿一点都没有了!呼吸也正常!”病人在床上一直躺着,救护车的担架车又窄又小,他还被反复叮嘱活动幅度不能太大,翻身都得轻手轻脚,这一趟过去人虽然是躺着的,但在担架床上颠簸,感觉自己去了半条命,累的比走路过去还难受。“医生你们让我坐起来一会儿吧,我真的受不了了!我要是这么躺着,我觉得是要闷死!”

“你是要命还是要舒服?”赵彬冷着声音吼他。

“你这个医生态度很有问题啊!”病人也不耐烦了,“我进来的时候,你说你搞不清楚我什么问题,做了些没用的检查。现在我真出问题了,你满意了?庸医!”

何平打断他:“赵医生,C大急诊科博士。他的判断基本正确。不是他把你留下来在医院观察,你争取不到这个救治时间。”

“什么他留我下来观察!”病人冷笑,“是我出去又晕倒了,我自己怕了,才回来住院的!我当时要走,他拦都没拦我!”

赵彬看向窗外,不再做解释。他心里有几分矛盾,不想和病人争执。

何平也心烦意乱,病人对医生这样的指责令人气愤,但这人现在躺在病床上,只是病人而已,医生只有救命的职责,没有训诫病人的权力。“我觉得你现在心态需要调整一下,”何平说,“你对我们医生缺乏信任。现在你的情况,我觉得你应该相信我们医生。我们是合作在和疾病对抗,我们也在尽全力给你最好的治疗,你配合我们,好不好?”

“信任你们啥?你们治不好才把我往别的地方送!还C大博士。呸!”病人根本不听何平的话,把所有的怨气都往外发泄起来,“我好的时候你不认真看病,我出了问题你还对我这个态度!我要是这次出了大问题,我叫我爸妈就在这里闹,把你的什么医生的证件全部闹掉,闹到你以后做不了医生,把你误人性命、草菅人命的事情挂网上,你去哪儿都被人戳着背骂!你身败名裂!要死我也要拖着你一辈子好不了!你……”

“你给我消停!”赵彬打断他,“要什么态度?躺在床上就是大爷了吗?医生是给你看病的,不是来伺候你的!你如果想要好,立刻闭嘴,安静休息。”

何平也口气不善地警告他:“情绪波动还会对肺动脉压力有影响,小心你气太大,把栓子气掉了。”

“你们一个个不安好心!”病人猛地就坐了起来,“我今天要是生这个气,栓子没掉,你们怎么说!我……”

两个医生一个护士,一齐将他按住了。

“叫你不要乱动!”赵彬吼道,“你真以为医生是开玩笑吗?我给你道歉,我说好的!你给我好好躺在床上,绝对安静卧床休息!”

话说到这个程度了,病人仍然躺在床上骂:“老子拿命就拼你这点不痛不痒的道歉?我受这么多罪,身上还插着管子,都是你当时没给我看对病!你诚心道歉你怎么不给我跪着说啊?你还把我按在床上,跟抓精神病人,抓犯人一样!你什么意思?”

何平简直恨不得一巴掌把他打晕过去,堵住这个嘴。“实在不行,适当上点镇静的药,我们车上有吗?”

“剂量不能太大,”赵彬补充,“还要考虑呼吸抑制的问题。”

跟车的护士是西藏人,虽然在医院算汉语好的了,全程也不太听得懂病人这歇斯底里一样的发泄,还有点愣愣的,何平又补充问她:“氟哌利多有吗?”

护士摇摇头,没有,这个抢救车里面没有。

“给我打什么?你们要干嘛?还说不是把我当精神病!”病人那边还在吼,手脚并用地打起来。

突然之间,病人停住了。何平和赵彬只感觉到手底下病人力气全部小时,看清楚病人的状况,病人呼吸急促,嘴唇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迅速变成发绀颜色。两个人几乎同事瞄了一眼监护仪,上面的指氧饱和度降到了89%,很快又降到74%。心率从之前平稳时候的87次/分提升到125次/分。

“氧气流量加大!”赵彬立刻向护士吼了过去。

“氧气……氧气可能会不够……”护士还没反应过来。

“不要管了!”何平把氧流量开到最大,“病人要保不住了!”

“不行,已经要来不及了!”赵彬看着心电监护上面血氧下降到了40%,急得问:“插管?切开?要不直接切开?”

“插管用什么样!现在也没办法接呼吸机!”何平按住他,“你冷静!不是气道阻塞引起的呼吸衰竭,也不是中枢引起的呼吸抑制,你插管有什么用?”他对着那边护士大声问:“麻烦帮忙问下司机,现在到拉萨还有多少时间?”

护士敲司机窗户问情况,司机说着藏语,护士翻译说:“还有大概两个小时。”

还有两个小时……赵彬冷静不了,他的心狂跳。

下一分钟,病人心电成为等电位直线。三个人开始轮流心肺复苏。十分钟、二十分钟,病人心率没有恢复,抢救无效。车上三个人在冰冷的夜里一身大汗,双手手背红肿。然而最后带到拉萨的,只有一具宣布临床死亡的冰冷尸体。

赵彬参与这个病人抢救、转运、抢救已经一天两夜,眼圈一片青黑。现在是早上七点,外面还是浓黑的夜色。不见高悬的月亮,黎明之前,一片黑暗。风穿过拉萨市人民医院病房的走廊,吹的人全身发冷。赵彬站在走廊尽头的小阳台上,沉默不语。

何平年资上比赵彬高,由他负责和拉萨这边交接,刚连同拉萨医院和C大附院的领导电话会议交代了情况,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走出来找他。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何平给他递了一支烟,说:“你不该有心理负担。这件事不是你的问题,疾病进展就是这个样子,肺栓塞在这里的条件下,我们能做的就这些了,大家都尽力了。”

赵彬没有说话。他闭了闭眼,他想起之前在双湖县医院急诊科治疗室门口,听到护士们在里面议论纷纷,看到他过来,所有人突然噤声。他听不懂藏语,但他能感觉到,这些人在议论自己。她们在议论什么?她们是不是也在想这个病人是他的失误?他把这个问题抛给何平。

“你说,我首诊接诊的时候,考虑到他的反复一过性意识障碍是肺栓塞的晕厥表现,会不会能够更好的治疗?”

“晕厥作为肺栓塞首发症状的病历大概占这个病的六分之一,”何平抽着烟说,“确实不算少见,但是在没有呼吸困难、氧饱和度下降的前提下,我也很难第一时间考虑这个诊断,即使比我年资再高一点的,我敢说,也不一定能马上考虑到。说实话,后来发生胸痛、呼吸困难,我还在想是不是高原肺水肿,要不是你提这个坐火车时间太长,有深静脉血栓形成风险,我还没想到肺栓塞。你当时针对晕厥,做了心电图和头颅CT,已经算很全面的考虑了。进一步说,如果你想到了这个病,你下一步做血气分析、做D-二聚体还有胸部CT,都只是间接提示,出现呼吸困难之前,也不会积极考虑溶栓治疗。最终,治疗手段也是这些,必须转到有介入的地方。说实话,这个病,在高原地区,缺氧环境下,治愈率很低。还是看个人的命。”

“那如果,转运途中,我没有和他发生争执?”赵彬的眼神有些放空。

“后面他那个样子!”何平想到路上的事就生气,“……要不是这个时候,不能再责备死者了,我真是……哎……我也是又难过又生气啊!”他看了看赵彬手上没动的烟,问他:“你不抽烟了?”

赵彬把烟还给他:“嗯。前段时间戒烟了。伤身体,对周围人也不太好。”

何平笑了笑。又安慰了他几句。风太大了,在阳台站着冷得不行,他很快就办公室去了。他走之前看了赵彬一眼,赵彬的身体埋在浓黑的夜色中,唯有一身白大褂,映着病房里的灯,亮得显眼。

手机震动了几下,他掏出来看,收到罗铭遥发来的短信:“赵老师,下个星期我又要去拉萨收数据了。不过你现在到双湖县了。可惜见不到你。”三句话分成三段发来的。

他沉着脸立刻打回电话去:“你不要命了吗?还往高原上跑!”

罗铭遥的声音在那边显得有些茫然:“啊……什么?赵老师,我上次真的只是低血糖,没什么啊?”

赵彬对着电话吼:“西藏这边高原,本来就危险,没事跑高原来干什么?”

罗铭遥呆呆地说:“为、为了写文章啊……”

赵彬继续吼着:“为了个文章就不要命了!不准来!”

罗铭遥的声音带着点委屈:“好……好的,老师……”

赵彬的沉默了片刻,重重地叹了口气:“遥遥,对不起……遥遥……”他捂住了脸,那干涸了很久地眼眶里,竟然溢满了泪水。

罗铭遥听出了他声音不对,慌乱地大声问着他:“赵老师,赵老师你怎么了?”

赵彬平复了呼吸,低低地对他说:“遥遥,今天有一个病人,他才25岁,我没有把他救回来……”

罗铭遥静静地听着他的倾诉。他诉说着自己内心地痛苦库,他的骄傲被打碎,他的自信被击垮,他的事业突然一塌糊涂,他发出了不甘、愤怒而自责地悲泣。

“我总是想着如果,”赵彬说,“我想如果我考虑到了肺栓塞,我想如果我注意过自己和别人说话的语气,我想如果自己放下自负。学医以来,我从来没这么难受过。我一直坚信,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尽了我全部的努力,就能问心无愧。但是我现在做不到问心无愧,我觉得自己太无能!为什么我总是比疾病慢了一步?为什么我能做的这么少?为什么我做错了这么多事?我觉得我搞砸了一切……”

“赵老师……”罗铭遥笨拙地说着,他太激动了,说话断断续续地,“你、你……这个病人不是你的错……我虽然没什么临床经验,临床也不太好,但是,我上内科学的时候,清楚地记得,呼吸科的老师说过,肺栓塞,是呼吸科最容易误诊漏诊的疾病,也是病情进展最凶险的。你是我……你是我最崇拜的医生。”他的语气变得平静起来,“我在急诊科实习的时候,非常崇拜你,崇拜得到了迷恋的程度。你抢救的时候,语气又急又凶,我被骂了好几次,我又怕又紧张的,但是,又觉得那个时候你特别帅。真的,又坚决又果断,特别特别帅气!”他咽了咽口水,接着说:“她们不懂你,她们只看到你凶,她们不知道你多厉害!C大附院的护士,她们说过的,跟你搭班,虽然凶,但是她们就不会怕,她们觉得踏实。”

赵彬顿了顿,有些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吗?真的这么说?”

罗铭遥在电话那头使劲地点头:“真的!护士她们经常说的!她们来安慰我,说被你骂哭的实习生多,让我不要怕你……”说到这里他又闭了嘴,总觉得好像说得太多了。

“你被我骂哭过?”赵彬不自觉扬起了嘴角。

“那天我没哭!”罗铭遥慌忙解释,“那天是我打瞌睡被你戳了脑袋!我打呵欠……”

赵彬想起他的困得差点栽倒的样子,竟然忍不住笑了。

“赵老师!你笑我!我听到了!”罗铭遥的声音听着气鼓鼓的,又不是真的气,听得赵彬心里泛起温暖平和。今天的前一刻,他感觉世界抛弃了自己,所有人离他而去;现在,他知道,永远有一个人等着他,全心全意地信任自己,仰慕自己,爱着自己。而这个人,恰好是自己全心全意爱着的人。没有月亮的夜虽然黑暗,但终会有阳光刺破这漫漫长夜,带来绚丽而温暖的黎明。

“遥遥,谢谢你陪我。我没事了。”赵微笑着说。“别担心,我会更好的。”他静了片刻,对着话筒温柔地说道:“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