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断阳春>第78章

那日头一点点沉入江水之中,天色骤然黯淡下来,只余一抹余晖留在天边,渐渐地,余晖也消失不见,暮色四合,天边已隐约可见星光闪烁。

夜幕中,船头挂起了灯笼,在风中一飘一荡,怀风一颗心亦跟着一起一伏。

「这下可什么也看不见了,进去用饭吧。」

怀舟轻轻道。

怀风一僵,看一眼黑漆漆江面,又看一眼怀舟,略一犹豫,松开了扶着船舷的那只手。便在他转身的刹那,江面上亮起了一盏灯火,怀风一眼瞥见,登时住了脚步。

那火光初时离船还有三十来丈,眨眼间便近了许多,不过须臾已近在咫尺,待到了跟前,才看清那火光不过一束火把,照出一只渔舟上面两名男子,一个是中午送鱼来的汉子,另一个亦是身渔夫打扮,一身粗布麻衣,头戴一只斗笠,低着头,只露出半张面孔。

怀风一眼扫去,心头登如擂鼓,好在这船头的几盏灯火在风中明灭不定,看不清他神情,怀舟又正打量那两名不速之客,这才没觉出异样。

「相公,你要的黑鱼我打来了,且看中不中意。」

说着,那汉子将鱼挂在鱼叉上递过来。

怀风不明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既然送东西给他,便伸手去接,「好。」

怀舟见冷不丁冒出两个生人,心下正暗自戒备,这时见怀风与他对答,似是熟识,便略微松了松神,但仍是放心不下,抢先拦下,「这东西腥气得很,你别碰,我来就是。」

一面说一面去接那鱼。

便在这时,那挂鱼的叉子突然晃了两晃,像是不曾拿稳,那叉头的黑鱼本已死了,这么一抖,竟像是活了过来,鱼肚子猛然涨起,啪的一声裂开,从中喷出一篷细如牛毛的银针,冲怀舟面门直射过来。

这一下变故陡生,怀舟又近在咫尺,眼见便要被针射中,总算他武艺已至化境,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使了个铁板桥,身子直向后仰,堪堪躲了过去,那针凌空而过,咄咄几声,全数钉进了他身后的舱壁之中。

「怀风躲开。」

这一下突然受袭,怀舟立时想到定是广阳王派人来刺杀自己,生死之际,头一个惦念的便是怀风安危,才一躲过针刺便去捉怀风手臂,要将他拉到自己身后躲避,孰料一捞之下却捉了个空,只见怀风站在一旁不闪不躲,只愣愣看着,似是被吓得呆了。

怀舟心下大急,一面向他靠近,一面凌空一掌劈向那渔夫,心中暗悔,不该叫怀风吃了那化功散,这等危机时刻,却叫他连自保之力也没有。

这船虽大,毕竟不如地面平整宽阔,怀舟一步便跃到怀风跟前,要去拉他,这一番响动甚大,舱中侍卫均已听见,一个个窜了出来涌到船头,便在这纷乱之中,忽听那头戴斗笠的渔夫叫一声「跳下来」,声音低沉,却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耳中。

那些侍卫不明这句话对谁而说,尚在怔忡,怀舟却陡然一凛,出手如风抓向怀风手臂。

他动作迅即如电,实是快到巅峰,奈何怀风身法是他亲自调教出来的,后又经父兄点拨,虽无内力,却无损其快,一晃一闪间已躲过怀舟一抓,一手扶住船舷,借力一撑,纵身跃下船头。

这段江水正是春陵江中最为湍急的一段,江面下暗流四伏,白天尚且无人敢在江中戏水,更何况此时已是夜间,一旦落水,打捞起来殊为不易,十有八九便是葬身鱼腹,怀风躲开那一霎,怀舟本惊怒交加,这时见他不顾死活一跃而下,却忽地手脚冰凉恐惧至极。

「怀风!」

痛叫声中,怀舟一步纵到船舷边便要随之跃下,却见那渔夫自腰间扯下一条软鞭,鞭身一甩,如灵蛇般卷住怀风腰际,旋即横空一扯,竟在怀风将要落水之际一把扯了他到渔舟上来。

便在这一瞬,武城等人一拥而上,自后拽住怀舟,抱腿的抱腿搂腰的搂腰,乱哄哄劝道:「王爷小心,这掉下去可不得了。」

「王爷息怒,千万别一时冲动。」

「王爷切莫以身犯险,咱们叫大船追着就是。」

……

七嘴八舌中,怀舟一句也听不分明,偏武城等人拼了命抱得死紧,他挣脱不得,便只死死瞪着那渔舟。

舟上那渔夫这时摘下头上斗笠,露出张英俊面孔亦是冲怀舟狠狠瞪过来,唇角扯出一抹冷笑,「走。」

转身扶住怀风,另一人撑篙,小舟顺江而下,顷刻间去得远了。

这小舟船体轻便,犹如一片苇叶,在水面上飘行神速,那大船却因吃水甚重,远不及其灵动迅疾,追了一阵,却只见两船相距越来越远,竟渐渐地拉开了有百十丈,忽地,那渔舟上的一点火把也熄了,前方江面上登时漆黑一片,三人就此消失无踪。

怀舟立在船头,始终望着渔舟消失的方向,一颗心止不住往下沉,慢慢地沉到了谷底。

武城等人生怕他急怒之中有甚不妥,俱都守在周围不敢轻离,十余人面面相觑,并无一个胆敢上前劝解只字片句。

又追了一个时辰,河道分为两股,一边是通往长江的宽阔水道,一边是不知通往何处的支流,近江处还算开阔,越往里走越是芦苇丛生,渐渐变成条小河岔。

船行到此缓了下来,掌舵的方才奉命紧追渔舟,这时小船已渺无踪迹,也不知再追向何方,于是战战兢兢跑到船头来问。

武城等人看一看两边河道,暗忖若是自己,该当驾舟躲进那芦苇丛中,借着地势之利,藏身甚是容易,便派个百八十人去搜也未必找得着,且那小河岔越往里去水面越浅,这一艘大船驶进去不远便要搁浅,正是个再好不过的天然屏障。

众人一面想,一面看向怀舟。

这半晌功夫,怀舟负手而立,一动不动,想到怀风方才那一跳时的决绝,渔舟上与那男子的亲密,一颗心便如刀割一般,这时看清两股水道的情形,面色不由更沉一分。

武城想到的事,他自然也能想到,若是船上只他一人,恐怕立时便要追进河岔之中,穷己之力也要捉怀风回来,可现下他公务在身,这船上还关着个魏长清,事关重大,回京之期是一日也耽搁不得,怎容得他任意妄为,如此心中交战移时,终于压抑住满腹怒火,冷冷吐出一句,「回京!」

一双手背在身后紧握成拳,指甲几要扎进肉里,却丝毫也觉不出疼。

那小舟载着怀风三人在江上飘出老远,初时甚速,到后来甩掉了大船,渐渐就慢了下来,待驶出七八十里水路,便拐进了一片苇塘之中,又行里许,小船靠了岸,三人就此弃舟登陆。

那岸上早有两名黑衣人牵着几匹马等候,看装束乃是内堂弟子,见三人现身,赶忙牵马上前,其中一个矮瘦的道一声,「两位少主请随属下来。」

当下先行上马带路,余下几人俱都跟在后面,一行人往北方疾驰而去。

这一骑便是大半夜功夫,到了晨星初现东方既白之时,方远远望见前方一座小镇,又驰了有盏茶时分,五匹马进了镇子,来到镇子最西头的一座客栈前。

这客栈看样子开了着实有些年头,匾额上的漆都让风雨吹掉了大半,所幸店面看来还算干净,于这寅卯交界之际,镇上还静悄悄的,这客栈却已开门做起了生意,一名小二正擦桌扫地,一个胖乎乎掌柜在柜台后拨弄着算盘珠子,见门外站了怀风一行,向小二吆喝道:「好没眼力的东西,没见有客人吗,还不快去招呼。」

那小二长了一对扫帚眉,便笑也似哭,走到几人跟前,冲那带路的弟子低低道:「师兄请跟我来。」

领着一行人七拐八绕进了客栈后头一座偏院,进去后将门一关,恭恭敬敬冲着阴寒生道:「内堂弟子马正东见过少主,请少主在此安歇,有甚吩咐只管支应小的去办。」

不多时,那掌柜的也来请安见礼,又叫小二忙这忙那,将一行人安置妥当。

从船上跳下来那一刻,怀风一颗心便始终提在嗓子眼儿里,一路逃来胆战心惊,唯恐被怀舟半途追上,如今到了自家地界方始稍定,进了房哑哑地叫一声,「大哥!」

余下的话便都卡在了嘴里。

阴寒生握住怀风双肩,上下左右细细看了一遍,见他安然无恙,悬了个多月的心这才放回肚里,一把搂他在怀,道:「可算找着了。」

他这一段时日没日没夜搜寻怀风踪迹,险些急疯,这时找到了人,攒了多日的紧张担忧一泄而出,不知不觉搂得死紧,犹如珍宝失而复得,只恨不能贴身收藏才得安心。

怀风静静地任堂兄抱了一会儿,过了片刻,轻轻挣开阴寒生手臂,「大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两人一路上只顾奔逃,还未来得及述说缘由,这时方得余裕,阴寒生松开怀抱,拉了怀风到桌边坐下。

「你在荆州突然间不见影踪,常如海派人在城里搜了整整三天,实在找不着你,这才急报到总坛里去,二叔急得不行,赶忙叫我调派人手四下搜寻,第五天头上才在城外见着你留下的标记,晓得了你行迹,便循迹跟踪。只是你那记号断断续续,追查起来着实不易,不免耽搁了日子,昨日才查到你行踪。」

说到这里,突地脸色一沉,冷笑连连,「这位安亲王当真好手段,他在荆州城里诈死,不光常如海,连我也被骗了过去,只当是什么江湖人士掠了你去,竟没想到你失踪同他有关,幸亏神武军的侍卫营里有我外堂弟子的眼线,得了风声报与我知,我这才晓得你竟是让他带了去。只是我得知之时晚了一步,那船已起锚,我之前已将门下弟子沿途散了出去找你,追到江边时身边只剩了三四个人,也不及再召集人手,只得兵行险招,安排下这么一出。」

脸上瞬时转为关切之情,「怎么样,可吓到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