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断阳春>第53章

亡妻丧子实乃阴七弦毕生之痛,如今时隔多年,骤然得晓当年真相,知亲儿尚在人世,于悲伤愤恨之外另有一重欢欣喜悦,如此悲喜交集之下于他病势颇为不利,怀风恐他七情攻心,那几味安神药便下得剂量不轻,阴七弦吃过药后不多时便昏昏入睡,只是睡着后仍拉着怀风一只手,不舍放开。

怀风本以为亲人俱丧,孰料今日竟一举找回两位亲人,喜悦激动之情亦难自控,便坐在床边不肯离去。

阴寒生知他心意,也不去劝,出去叫了两个丫头在楼下听候传召,自己也返回来一道守候,见阴七弦睡熟了,压低了声音道:「你眉眼与二叔如此相似,难怪我当日初见你便觉眼熟,却再想不到你竟是二叔的孩子。」

阴七弦面容绝美,是如烈火似星辰的璀璨夺目,怀风五官与他肖似,但脸上的轮廓却是承自母亲的柔和雅致,便显出另一番风情来,若非父子两个站在一处,倒也不易看出其中关联。

「我也想不到竟还能见到爹爹。」

怀风方才哭得狠了,眼圈红红的,嗓音亦有些沙哑,低低地道出来,别样的可怜可爱,阴寒生听了便是一阵心疼,只是一想到好容易遇得的倾心之人摇身一变竟成了自己堂弟,从此便是人伦大妨,再无一丝半星指望,不由又是一阵心酸,然再一转念,怀风这一认祖归宗,那自然是要留在二叔身边的了,两人今后便是日日相见朝夕相守,纵不能亲密一如夫妻,能时常见到他也是好的,于是心酸中又生出一丝喜悦。如此一时忧一时喜,百般滋味陈杂于心,自己也理不清是个什么念头,竟痴呆呆地出了神。

他两个这样呆呆坐着,各怀心事各自出神,不知不觉竟安安静静坐了整个下午,午饭也忘了吃。到了傍晚,阴七弦药效过去苏醒过来,见子侄两个俱守在一旁,甚是欢喜,拉住了怀风问起亡妻在王府中的过往琐事。

怀风一一答了,言辞中不免提及雍祁钧待他母子二人的体贴照拂,阴七弦听了冷笑不语,怀风便住了话头不敢再说,转而问道:「爹爹,我听舅公说过,断阳经乃是厉冤阁不传之秘,难道您竟是厉冤阁阁主吗?您说与安王爷是同门师兄弟,那又是怎生一回事?我只知他是出自神兵谷门下,难不成他亦是厉冤阁门人,我却从不知道。」

不待阴七弦说话,阴寒生先笑道:「兄弟有所不知,二叔也是出自神兵谷门下,便连我的一身功夫也是习的神兵谷一路,自己本阁的功夫倒搁下了。」

怀风大是吃惊,不明白这其中又有甚纠葛。

阴七弦见他一双大眼忽闪忽闪满是困惑,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神情便同亡妻一模一样,登时心中又酸又疼。

「要说起这些陈年旧事,那可话长了。」

阴七弦轻轻喟叹一声,招手叫两人扶他坐到桌旁。

因已入冬,夜里添了寒气,阴寒生便叫人在屋中生起只火炉,炉上正热着阴七弦晚上吃的那剂药,怀风捧来服侍父亲喝下,阴寒生便奉上温水与他漱口。

忙活完了,两人齐齐坐下,听阴七弦讲古。

「你既知道厉冤阁与断阳经,想来也清楚这两样东西的来历吧?」

阴七弦想了想,不忙讲述旧事,反先考校起怀风,怀风便将姜独活与他说的那番话叙述一遍,顺便说了何不归求医一事,于赠经一节也不隐瞒,一并说了,只是说到何不归之墓被掘时,不免偷偷看了阴寒生一眼。

阴寒生正一瞬不瞬看着他,这一眼又如何逃的过去,待他讲完,大大方方笑道:「这何不归便是老四的后人,当年趁人之危,迫得二叔不得不韬光养晦的那个,兄弟冰雪聪明,如今自然是猜到了,现下兄弟想必是在肚中骂我奸猾,在谷中偏要装作不识得那姓何的,于你面前作伪,可是这样?」

他这样坦诚相告,怀风倒不好意思起来,笑道:「大哥当日那样做,定然是有大哥的道理,小弟怎敢腹诽。」

「兄弟嘴上这样说,肚里却怕不做如是想。」

阴寒生一面笑,一面端了杯茶与怀风,「罢罢,哥哥在这里给兄弟赔不是了。」

怀风红着脸接过来,「大哥说笑了。」

阴七弦不明白他兄弟说的是什么,阴寒生便将当日情形一一相告,末了向怀风解释道:「我厉冤阁向来是武林中的一段禁忌,本阁中人轻易不向外间泄露身份,当日我得属下报知何不归死在谷中,又机缘巧合结识了兄弟,正好进谷查看一番,这等事毕竟不便言明,因此只得瞒过了兄弟去,兄弟千万莫怪。」

怀风急忙摆手,「大哥这般三番五次赔礼谢罪,莫不是要折杀我这做弟弟的。小弟确然不曾生气,不过想到那日逐走的掘墓之人应是大哥手下,不免担心惹大哥生气罢了。」

阴寒生不料他担心的是这个,一怔之后便即哈哈大笑,「断阳经于我又不是稀罕物,我亦绝不去练它,又怎会叫人去何不归身上搜寻,那群人却不是我手下,乃是朱桐派去的,早已叫我杀了,兄弟大可不必多心。」

他两个说完,阴七弦已明白了前因后果,向怀风道:「你舅公所知甚博,于本阁来历说的一丝不错,寒儿又与你所述良多,这其中数代纠葛你也是知晓了个大概,我也毋须多言,归根结底,这些恩怨情仇全是因这断阳经惹出来的。」

「这部内功心法虽霸道无伦,奈何修炼的法门着实诡异,但凡身为男子,有哪个肯依那法门所述,可若不照法修炼,又有内力反噬之虞。你太祖父与你祖父均是深受其苦,便不欲让子孙再受其害,只是其余几派人马均虎视眈眈窥伺这阁主之位,若不练这经中功夫,实在难以压制,不得已,你祖父便将这断阳经传了你大伯修行,却不肯再行传我。我十二岁那年,你祖父因故与神兵谷上一代谷主燕南飞结识,两人互敬对方武艺,遂成莫逆。神兵谷武功卓然自成一家,其精妙之处与厉冤阁可说各有千秋,尤其在内功心法上别具一格,历代神兵谷弟子所习的太玄经实是一门博大精深的上乘内功,你祖父既不愿我因修习断阳经送了性命,却也不能见我技不如人被其他阁众所轻,便求燕谷主收我为徒,传我神兵谷功夫。你祖父与燕谷主以诚相交,便不肯隐瞒身份,燕谷主知我是厉冤阁门人,便不愿传我武艺,只是不合让你祖父拿言语挤兑住,这才不得不收我为徒,带我回神兵谷修行。自那之后,我便称他做师父。」

这段往事阴七弦多年不与人诉说,数十年后回忆起来,不禁悠然出神。

「师父那时已收了三个徒弟,大师兄哥舒仲离,二师兄欧百龄,三师兄便是雍祁钧了。我入门最晚,便排行第四。我在谷中待了七年,与几位师兄均相处甚欢,师父也待我们一视同仁,传授武艺之际毫无偏私,尽心教授。待我十九岁那年,太玄经已小有所成,恰在这时,你祖父因内力反噬病重将亡,书信送到谷中,师父便叫我出师回返厉冤阁,临出谷前,嘱咐于我,叫我不可在外人面前自认是神兵谷门人。他收我为徒已是大为不妥,碍于你祖父颜面这才勉为其难,却是尽心竭力,我又怎能叫师父为难,于是一口答应下来,也因此江湖上只知上一代神兵谷主唯有三个徒弟,却不晓得还有我这关门弟子。」

讲到这里,语气中带了微不可辨的怅然。

「我回返厉冤阁不久,你祖父便即身故,你大伯,也便是寒儿之父,接掌厉冤阁主之位。大哥长我不过三岁,然内力之强却远胜于我,我们兄弟俩素来和睦,但偶尔切磋武艺之时也不免要比个高下。我十次里侥幸能赢大哥一次,时日一久,不禁略有怨气,埋怨父亲偏心,如何将断阳经只传大哥不传与我。其实论及断阳经与太玄经高下,二者本在伯仲之间,只不过修习断阳经时,前十年进境最速,太玄经却是稳扎稳打,要到十年后方显出些火候来,我那时年轻,急于求成,不免便要嫌太玄经比不上断阳经,争强好胜之心一起,也顾不得你祖父生前一番苦心,从大哥处偷来断阳经自行习练。」

怀风一直静静倾听,听到这里,忍不赘啊」地一声轻呼,阴寒生也是头一次听二叔说起习练断阳经的缘由,面露诧异之色。

阴七弦看着他二人,微微一笑,径自讲下去。

「我与大哥武学天分甚高,习练起来进境迅速,我练那断阳经不过两年功夫,几可与大哥打成平手,不禁得意非常,殊不知当时已是大祸降至,犹自懵懂度日。」

他口气一转而为沉重,怀风与阴寒生也自担心起来,听他缓缓道:「又过不久,一日大哥照例晨起练武,却突地手脚抽搐不能自抑,紧接着便是内息自丹田逆行奇经八脉,不过两三日光景,已是瘫痪在床不能动弹,与你祖父发作时一模一样。直到这时,我才知大事不妙,赶忙四处求医问药。」

「当日江湖上最有名的便是妙手佛心慕江源夫妇,我一路赶赴慕家庄,厚礼相求,想请慕氏夫妇来厉冤阁为大哥诊治,却不料他二人外出游方行医不在庄中,便连行踪也无人知晓。我发起急来,言辞便十分不恭,待客的管家怕事,忙请了他家小姐出来与我分说。」

阴七弦口气方还沉重,这时却陡地温柔如水,眼中漾出喜悦缠绵之色。

「我那时心忧如焚,见管家只叫个十八九的姑娘出来与我说话,更行气恼,口气便十分狞恶,便在这时,却听那姑娘道:【公子不必担忧,慕家庄既以医术立足江湖,便不会将病者拒之门外,家父家母虽不在,我随你去为尊兄诊治也是一样,自当尽力便是,公子如此友爱兄长,孝悌之心当能感动神佛,护佑尊兄平安脱难。】不知怎的,她这样轻轻几句话,我听了便觉十分宁定,不复初时恶形恶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