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断阳春>第44章

一日,两人启程南行,因时日颇紧,这一路便不及游玩,晓行夜宿,终于赶在清明前一日回到了出岫谷中。

谷中房屋仍旧同怀风离开时一般洁净,里头物事也不曾短缺,想是这些时日里并不曾有外人侵扰,怀风略觉放心,领着阴寒生进屋放下行囊,又去马背上卸下入谷前采买的粮食菜蔬等物,去厨下生火做饭。

他许久不归,厨中柴火等物居然齐备,自然是韩老四一家准备的,烧起饭来甚是便宜,不多时一锅米饭闷熟,怀风又炒了两个菜端上桌。

他这大半年俱是千锋、沉烟伺候着,再没下过厨房,这时重又上灶,手艺居然不差,阴寒生是笃定君子远庖厨的,连粥也不会煮,再料不到怀风还有这个本事,一盘肉炒春笋就着白饭下肚,吃得有滋有味赞不绝口。

两人奔波十余日,当晚早早睡下,待到翌日,怀风起个大早,生火炖起莲子羹,待莲子清香飘得满屋都是,阴寒生也装束整齐出了屋门。

将一碗莲子羹并几个小菜装进食盒,怀风领着阴寒生来到姜独活坟前,将舅公生前爱吃的几样菜肴一一摆在墓前,点上香烛,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

「晚辈阴寒生,素闻前辈妙手仁心,久慕而不得一见,今日能给老前辈上香叩头,幸何如之。」

阴寒生虽是武林后辈,却与出岫谷无甚瓜葛,便是敬慕姜独活人品风采,作个揖也就是了,如今却跟怀风一样,跪在墓前结结实实叩了几叩,他这般诚心实意拜祭,怀风心下既觉欢喜又觉感激,越发觉得这位阴兄颇可结交。

待祭奠完毕,两人回屋用饭,闲谈间说起姜独活生平琐事,怀风说一句阴寒生便赞叹称颂一番,极尽敬仰之意。

怀风仍是侯爷时也常见人于自己面前这般恭维雍祁钧,那自是慕他权势,刻意为之,如今自己却已是一介平民无权无势,眼见阴寒生仍是如此做派,固然是因仰慕舅公之故,却另有一半是看在自己救他性命的份上,说来讨自己欢心,虽明知如此,到底欢喜,便相谈甚欢。

怀风好容易回来,念叨起药房中数种珍贵的丸散丹剂均是世上少见之物,只因当初离得匆忙不及携带,这回却需好生收拾一番带去夷陵才是,因此想着盘桓上几日,细细整理。

他将这番打算说出,阴寒生便拍掌笑道:「我久闻出岫谷大名,难得有缘前来做客,正要里里外外游赏一番,便兄弟不说,也要赖着你住上几日,如此却是正好,兄弟只管慢慢收拾就是,我不通医药,帮不上你忙,兄弟莫嫌我光吃饭不干活就是。」

「寒生兄说哪里话,你是客,再没有叫客人给主人干活的道理。」

两人谈笑间说定,便在谷中住下,怀风自去药房中拾掇诸般药材丹丸,由着阴寒生谷中谷外的闲逛,只到饭点时坐上一桌饭菜等他回来。

姜独活生前遗下不少珍贵药剂,等闲难寻,怀风将成药装了一只药匣,又将太师祖留下的手札和姜独活自著的一本医书带上,花了两三天功夫,总算清理妥当。

当日阴寒生游玩归来,手中拎了两只才打的野鸡,洗剥干净了交与怀风。

晚上,怀风往鸡肚子中塞入香菇春笋花椒大料之属,又用去年采下晾干的荷叶裹住了整鸡放到锅上去蒸,蒸熟之时,端的是香气四溢,令人垂涎欲滴,未及上桌,阴寒生腹中已听得到咕咕之声。

阴寒生形容斯文,吃相也甚是文雅,食量却绝不含糊,待蒸鸡端上来,两只倒有一只半进了他的肚子,酒足饭饱后吃茶消食,同怀风闲话起今日出谷见到的一桩怪事。

「我今儿个往后山散步,瞅见坡上一座坟,好好的石碑不知叫谁扒倒了扔在地上,坟也叫人挖开了去,露出一具森森白骨。我见那盛殓的棺材并非上好木料,想来葬的也不是甚大富之人,棺中便有随葬之物也值不了几钱,怎的便招来贼人偷盗,要说这盗墓贼也真是忒不开眼了些。」

左近只有何不归一座坟茔,他说到一半,怀风便知他讲的是谁,想到那群人定是在自己出谷后又来过,终于将何不归又挖了出来,脸上登时微微变色,落进阴寒生眼里,少不得好奇问道:「这所葬之人兄弟可是认得?」

怀风蹙眉点头,将何不归求医不治一事说了一遍,只是隐去获赠断阳经一节不提。

「早知何不归仇家甚多,我便不该为他立甚碑文,倒招来人对他尸身不敬。」

阴寒生却不以为然,哂道:「这等人必然是生前不修厚福,死后才遭人暴尸,自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兄弟又何需自责。」

说罢似笑非笑看过来,「兄弟仁心仁术,原是好事,只是未免太过良善,一个求医之人而已,也值得你这般尽心尽力,需知江湖诡谲,似你这般一心为他人着想,难保日后不被人算计。」

怀风一怔,忽地促狭一笑,「寒生兄教训的是,日后再有这等来历不明身负祸事之人,我还需留个心眼儿,莫与他相交过深的好。」

阴寒生见他受教,正欲满意点头,忽地见怀风一双眼笑眯眯只在自己身上打转,蓦地想起自己当日求医之时又何尝不是个来历不明身负祸事之人,这话说起来倒似是提醒怀风提防自己一般,真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登时一阵发窘,只是他脸皮本厚,又装作低头喝茶,脸上泛起的一点红晕遮掩个干净,这才没叫怀风瞧了笑话去。

两人这样默不作声喝完了一壶茶,阴寒生尴尬渐退,抬起头来,见怀风仍旧垂首低眉,知道他是怕自己难堪,越发喜欢他温柔厚道,轻咳一声,道:「我这人生于草莽,时常与些个宵小之辈打交道,日子久了,难免多疑偏狭,比不得兄弟宽厚待人,叫兄弟见笑了。」

怀风冲着他微微一笑,轻轻道:「寒生兄是怕我吃亏,方才如此提点,我省得的。」

一笑间,语似春风眼如弯月,阴寒生心中便是一动,冲口而出,「兄弟,我心中有个计较。难得咱们两个投缘,又是同姓,何不结为八拜之交。愚兄虽不才,手下倒也有几个使唤之人,称得上一方豪富,兄弟若日后有甚难处,愚兄定然不吝援手。」

他语出诚恳,怀风如何看不出来,当即欣然应允。

「蒙寒生兄不弃,兄弟求之不得。」

阴寒生大喜,走过去拉他,「好,我们这便对天起誓,从此结为兄弟。」

他两人俱是不拘小节之人,也不设甚香案,只走到屋外,燃起三注清香插于地上,对月拜了八拜。

拜完,阴寒生握住怀风右手,喜道:「家父只生一子,我自小便无甚兄弟姐妹,一个人甚是孤单,不知怎的,那日在医馆一见到你便觉似曾相识,与你说话,只觉可亲,当时便想,若能有你这样一个兄弟可该多好,不想一问之下,你我竟然同姓,这可不是天作奇缘,合该让你我结成兄弟么。」

又道:「日后兄弟莫再唤我寒生兄,叫我声哥哥便是。」

怀风一怔,眼中闪过一丝伤痛,随即垂下眼帘,再抬起时,又是一派温和笑容,唤道:「大哥。」

这「哥哥」二字他叫了不知多少次,一呼出口,脑中自然而然想的便是怀舟,心中便是一痛,无论如何叫不出口,只是见阴寒生双目殷殷望着自己,又不忍让他失望,只得唤了一声大哥,以作区分。

阴寒生却不知这其中就里,极是高兴,扶怀风站起,又将自己系着的一条鹿皮漆金的腰带解下赠予。

「这腰带正中暗含三枚毒针,一按带扣便可向前发射,快捷无论,只需敌人站在十尺之内,任他通天本事也避无可避。兄弟素来与人为善,想来是用不到的,只是世事无常,留着防身也是好的。」

他将这等隐秘的暗器拿出来送与怀风,其心意之诚可想而知,怀风也自感动,只是身上一时无甚东西可以回赠,不由笑道:「多谢大哥,只是小弟身无长物,一时却找不来甚东西赠你。」

阴寒生哈哈大笑,「得兄弟叫这一声大哥,愚兄已不胜欣喜,又岂是区区身外之物可比。兄弟如此说话,那可是忒见外了。」

「大哥说的是,是小弟过迂了。」

听阴寒生这样一说,怀风亦觉自己多虑,不由相视而笑,欢欣无限。

两人在谷中又住两日,怀风到韩家村去找到韩老四,好生谢了一番,留下些许银子,嘱他继续照拂谷中一应物事,又请了两个村人将何不归坟茔重新休憩一新。

晚上回到谷中,阴寒生得知他修了何不归墓,摇了摇头,似是怪怀风多事,怀风微微一笑,只做不解,诸般事毕后,便收拾了东西与阴寒生回返夷陵。

出谷时已是二月底,天气回暖,道路两旁一片翠绿,湖南路本就山水秀美,武陵一脉更是得天独厚,行路间但见山花烂漫鸟雀争鸣,景致迷人。

因这两日一直阴雨连绵,山路湿滑,两人便不敢策马,只缓缰而行,细雨中沿着山道一路观景,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这山道有十余里长,一侧挨着山壁,一侧便是条山涧,涧水因雨暴涨,一条小涧竟长成了五六丈宽的河道,再有一尺,河水便要漫到路基了。

怀风扶一扶头上斗笠,手指一伸,「拐过前边那处山弯,再行上七八里,便可通往官道了。」

那山弯处道路颇窄,仅容一马通行,怀风在前带路,先行策马通过,正要回头招呼阴寒生,便听山壁上一株梧桐树后响起嗖的一声,似箭矢破空之声,直奔身后那人而来,不由脸色陡变,一声惊呼,「大哥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