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断阳春>第27章

宗人府便设在皇城东南一隅,几进院落说不上大也说不上小,论权势,未见及得上吏户工刑各部,可因管的是雍氏一族天家事务,排场却是不小,莫说用具比别处金贵精美,便连最末一进院子中的牢房也比刑部大牢干净得多。只因这里关着的不是王亲便是贵戚,身份尊贵,纵一时落了难,难保皇上哪天抽不冷子又给赦了出来,故此这牢房也就不敢过于简陋,若除去门上明晃晃的铜锁不谈,倒像间客栈,桌椅床榻一应俱全。

怀舟甫一踏进牢房,瞥见铜锁,心中便是一痛,唇角不由紧抿成一条直线,若是让属下见了,必然好一阵心惊胆战,偏这宗人府里执役的狱差也比别处横些,见惯了皇子王孙落魄的场面,怀舟这一张脸吓得了别人却唬不住他们,领路的那个差役仍旧不卑不亢道:「王爷是宗亲,想来也听过这宗人府大牢里的规矩,人犯既已收监,不得再行探视,不过您既有太子手书,少不得便要网开一面,只是也请您体谅小的们当差的难处,莫要耽搁太久,小的不好向上头交代。」

若搁在平时,怀舟哪需受这等闲气,偏此地不比别个,打老鼠还怕伤了玉瓶,得罪了这小吏,背后里不定让怀风受什么苦楚,故此满腹怒火也只得压了,淡淡道:「本王理会得,自然不叫你为难。」

那差役便不啰嗦,领着怀舟往里走。

这里牢房统共不过七八间,差役领着怀舟走到最里头一扇门前,拿钥匙开了锁,躬身道:「王爷请进,小的便在外头候着。」

怀舟眼神一冷,想一想,终是没有发作,推门而进。

牢房不大,只两丈方圆,靠墙一张木床,另有一桌两椅,用具都还整洁,床上一人正抱膝坐着,秋凉天气里只着了件素白中衣,头上没了束发的玉冠,长发披散下来,露出中间一张清瘦的玉白面孔。

怀舟呆若泥塑,一眨不眨盯着这数日未见的容颜,忽地眼眶一热,冲到跟前,一双手紧紧握住那人双肩,「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不过七八日功夫,怀风圆润的脸颊缩了一圈,下颏竟成了尖的,只有一双眼还是又大又黑,见怀舟进来,幽幽闪了几闪怀舟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一圈,见他身上并无损伤,稍稍安心,只是掌下身形瘦削,肩头握着竟有些硌手,又是一阵心疼。

「都入秋了,怎么还穿的这样单薄?」

一句问完,怀舟便先省悟过来,怀风已然不是皇孙,外面那身服饰自然不能再穿,想是一进来便让人扒了下来,可恨这牢中连件替换的外袍也不给,登时怒火中烧。

脱下外袍披在怀风身上,怀舟侧身挨着坐下,正要搂住了安慰,便听怀风轻轻问道:「我并非爹爹亲生,是真的吗?」

一面问一面凝视过来。

怀舟让这双眼睛望的呼吸一滞,喉咙发干,好一会儿才能涩声道:「父亲一直视你如己出,同亲生并无二致。」

话一出口,便见怀风身子一颤,本就雪白的脸色更是一丝血色也无。

「那就是真的了。」

喃喃说完,一双眼中便全然只剩了哀伤空茫,就此没了生气。

「你的事……太子也知道了,我们正想办法,皇后这些时日在气头上,不肯松口,只得让你在这儿呆些日子,等我和太子向太后求下恩旨便来放你出去……」

怀舟一阵心悸,涌上股从未有过的无力与慌乱,急切地出言安抚,说完,却是连自己也不确定有敢十分把握。

「不管怎样,父亲既然领你入了家门,咱们便是一生一世的兄弟,我断然不会看你受难。」

他一径说着,怀风却垂了头埋进膝间,不听不理。

怀舟痛极,紧紧搂住了他,嘴唇贴到怀风耳廓,低低道:「你只管安心,太后那里求不动还有皇上,若都不行,便是劫狱,我也定然救你出去。」

说完,狠狠心,放开手出了牢房。

那差役果然在门外候着,见怀舟出来,也不多话,领着他向外便走,行到那牢房入口处停了脚步,略一打躬,道:「小的职责所在,不敢擅离狱间,王爷好走,恕小的不能远送。」

牢房内阴暗无光,怀舟方才心思又在别处,不曾留意这人长相,这时借着外面光线一看,只见这人枣核般尖细的脑袋上一对三角眼,唇上两绺鼠须,说不出的猥琐,心下厌恶,面上却一派云淡风轻,漫不经心道:「你姓什么?」

「小的姓龙,人唤龙四。」

怀舟点点头,从袖中抽出张百两银票递过来,「牢里阴凉,本王这兄弟身子骨弱,还请帮忙换床厚些的被子,余下的钱你留着喝酒吧。」

一见银票,龙四眼神倏地一亮,脸上也带了笑模样,双手接过,喜滋滋道:「王爷放心,小的定然照办。」

怀舟微微一笑,出了宗人府。

府门外,武城正牵马等候,见主子出来,一言不发上马便行,忙骑马跟上。

「主子这是去哪儿?」

「进宫。」

仁寿宫里,人人面带忧色,太医院的老掌院李纪德带着一堆医正候着殿里,已然几日不曾回家,只是方子开了几回,药煎了又煎,却换不来老太后寿比南山。

怀舟站在殿外,看宫女内侍端药端水进进出出,一颗心沉到谷底,胸口一阵窒闷。

「太后果然不好了吗?」

仁寿宫总管齐公公抹一抹眼泪,回道:「回王爷,太后这病自中秋过后便越发沉重起来,整日都昏沉沉的,头两天还能有片刻清醒,这几日连睁眼也少了,太医不说话只摇头,皇上已经下旨准备后事了。」

人算到底不如天算,怀舟笃定太后疼惜怀风,定然舍不得看他送死,他这几日天天进宫请安,便是想借机进言求个恩典,未想总因太后身子不适被挡于殿外不得觐见,本想过个几天能有起色,再求不迟,谁知眨眼间太后自己也是残烛之境,这一条生路眼见便是断了。

临近傍晚,天色渐渐昏暗,怀舟方自仁寿宫出来,在宫门外呆立半晌,转身去了宣和殿。

宣和殿外,宫女内侍跪了一溜,殿门紧闭,里面一丝生息不闻,平静中是逼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闷压抑。

怀舟在殿外等了只盏茶功夫,便见刘公公佝偻着腰退出来到他跟前,「皇上口谕,今儿个谁也不见,王爷请回吧。」

怀舟心下一沉,问道:「皇上是只不见我,还是今日其他人也一个未见?」

刘福一愣,笑道:「王爷这是想哪儿去了,您是皇上亲侄,您都见不到皇上,哪儿还轮得上别人,不瞒王爷说,皇上忧心太后病情,心绪不佳,连太子前来请安都未召见。」

停一停,劝道:「王爷还是先回吧,明儿个再来,皇上许就见了呢。」

「有劳公公。」

伫立移时,见那殿门再无开启的意思,怀舟眼神一暗,慢慢踱了出宫。

翌日,宣和殿

景帝坐于龙案之后,端严面容因连日忧心忡忡而稍显清瘦,眉头微拧着,一本奏折拿起看了两眼又放下,问道:「他还在外头跪着?」

立于一侧的刘福躬身道:「还在外头呢。」

顿一顿,见景帝并无怒色,又小心翼翼问道:「安王已跪了两个时辰,皇上当真不见?」

景帝扔了奏折,苦笑,「见了又如何,他要保的人皇后要杀,让朕偏向哪个?」

说到这儿也自心烦,不禁起身踱上两步,刘公公亦步亦趋跟着到了窗前,透过窗缝,便见殿外阶下跪着一人,离得远了看不清面容,可上身挺得笔直,这半日里竟是纹丝未动,便远远看着也知那脸上是怎生一副坚忍沉毅之态。

「这孩子跟他爹一个样子,死心眼。」

景帝不忍再看,离了窗子往回踱,走两步又站住,摇头蹙眉,「朕这王弟活着时便不得消停,非要娶个民女为妃,让朕左右为难,如今去了还留下这么一个麻烦,收养外姓之子,嘿,亏他干的出来,连朕也给瞒了过去,现下东窗事发,让朕如何向皇后交代,又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叹一口气,道:「你去外头传旨,叫他不必跪了,回去吧,莫要叫朕为难。」

刘公公领命去了,好一会儿回来禀道:「安王不肯走,说是皇上一日不肯见他便跪上一日,老奴劝了半天,实是劝不动啊。」

景帝脸一沉,「他这是要挟朕吗?」

冷笑道:「他老子当年便这般求朕,他也有样学样,很好,很好,既如此,那便跪着吧。」

袍袖一拂,重又坐回案后,拿起奏折批阅。

宗人府大牢里,一如既往肃静无声,怀风倚坐在床上,一双眼直勾勾看向虚空。

他被押进来已有十日,初时听闻自己不是父亲所生,还道有人构陷,惶惑不安外更多忿然,待过堂被审时见到父亲手书,不啻晴天霹雳当头击下,天塌地陷亦不过如此,只是心中到底仍存了一丝念想,盼着谁来告诉他一切不过是场虚惊,谁知那日听过怀舟一番安慰,便连这一丝儿盼头也碎了个干净。

还未到寒露,屋里并不如何阴凉,怀风却觉冷得厉害,不由拽紧怀舟留下的外袍,蜷成一团。

冒充宗亲是个什么罪名,怀风自然明白,左右逃不过个死字。他自幼受父母爱宠,身残后雍祁钧待他更是疼惜有加,十余年父子情深绝非虚妄,那日见手书上言及自己身世,虽寥寥数语,却知绝非雍祁钧亲生,然又不明生父为谁,当真情何以堪,一念及此便是捶心之痛,自忖不若死了的好,可叹他到底年轻,纵存了死意,一想到幽冥渺茫,又止不住恐惧莫名,自然而然想到那日怀舟在他耳边低语之词,心中方觉安定,一转念间忽忆起两人同卧一榻的情景,便是一惊,知道自己这番纵然能免死罪,那也是再逃不过这哥哥掌心,登时一片心灰意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