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沈郎归>第131章 苦雨终风也解晴⑤

自打在沈越这里顺利喝下一碗粥,接下来几次就诊,李四回答了沈越几个问题后,总会向沈越沈越要一份同心医馆的清淡蔬食,吃完若剩下些时间,李四就在罗汉榻上小憩片刻。

“在你这里,我才能安心。”

多日后,李四如是说。

患者的厌食症状有所好转,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可沈越很快陷入苦恼:这两个月,问诊没有任何进展。李四关于齐悦廿九年会试的记忆,又一次中断。

“李四,你就没想过做个了结?”这次甫一见面,沈越就开宗明义了。

“怎么,沈大夫嫌佣金少了?”

“不。只是这样下去,违背了你的初衷。李四,你最初的想法,不会只是想找个偏安之地,喝稀饭睡大觉吧?”

李四略为错愕,旋即冷笑:“可沈大夫要我回忆的事,我实在想不起来。别问了,费事儿。”

又是这个借口。

“你说过,在我这里觉得比别处安心,为什么?”既然正面问不出,那不妨试试曲线救国。

李四肃容,沉默。好一会儿,才答道:“因为你这儿没有仆从。”

“没有仆从?”沈越把玩着西洋舶来的一块怀表,倏尔松手,落定后,细长的金链坠着表身,来回摆动:“以你的身份,若不喜欢仆从跟着,屏退不就得了?”

“可吃饭总得有人服侍。”

“为什么会‘怕’仆从?”沈越特意挑了‘怕’这个形容。如果没判断错,李四是一个以权势为荣的人,这类人唯恐被人指出心有畏惧。所以,如若指出李四畏惧区区仆从,那不啻于奇耻大辱。

“怕?……我曾经确实怕……”

“你怕?”李四的坦诚出乎沈越预料。沈越看了看摆动的怀表,又看回李四,只见他一双铜铃大眼空洞而茫然,目光绵远,似在远古的回忆里胶着。

齐悦廿九年,会试前夕,李四在盘缠耗尽之前,终于抵达京城。凭着超群的记忆力,李四顺利找到了三年前居住的廉价小栈。在逼仄客房里闭门苦读两日,数名仆从打扮的小子找上门来。

一番交谈,李四得知这帮仆从的主家公子也将于今年赴考,因对李四文名景仰已久,因而打听多日,终于找到李四的下榻之处。仆从们传话,称自家公子邀李四前往贡院附近名为‘青云阁’的酒馆会面。

李四见这数人言谈甚为恳切,便欣然赴会。

可到了酒馆,厢房却不见公子人影。仆从们安慰李四,说自家公子杂务缠身,失陪片刻,让李四先用膳。恭敬不如从命,更何况饥饱不定的李四。李四再没推辞,就着眼前几个菜狼吞虎咽起来。

吃完抬头,李四发现这帮人神情变了,变得冷漠而疏远,原先最热情大个子狞笑着上前,一把拎起李四,砸在地上。

“姓赵的,会写两个字了不起?!你就是文曲星,我家公子也不屑瞧你一眼!”这么一句之后,李四再没听清这帮人说了什么,拳脚声以及皮肉的钝痛瞬间淹没李四。

意识回来时,李四只觉得脸下湿漉粘腻,伴随着一股酸腐臭气,微微侧脸,才发现刚刚的饱腹之餐全都吐出来了。

“哟,醒来咯。”

闻言,李四不自主地通身颤栗,连连干呕。可惜胃里已无内容,竭力也只喷出几滴胆汁。

既然难逃一死,那就死个明白。“……你们是谁?”

高个子上前,将李四踩进污秽:“你也配知道我家主子名姓?”

直到他们出了门,李四才隐约听得一句:“要不是大公子交代,按照老爷的意思,咱们应该斩草除根的。”

“大公子这人就是太心软了些。”

昏迷前,李四回想这四十载岁月,‘大公子’只听说过一位——三年前,李四拒绝为‘大公子’替考。

李四苦笑,眼前一片赤橙黄绿最淹入黑暗之中。

三日后,会试如期举行。李四却因吃霸王餐而被青云阁掌柜告上官府,判决下来,李四如何也还不起那顿天价饭钱,官府以其私德不洁为由,判处革职还乡,且终生不得科考。

“此生再无出头之日,人活着还有什么盼头。我几度轻生,都被老母亲及时发现,救了回来。”

“万万没想到,三年之后改天换日,邬相终于倒台。新皇开恩,大赦天下。”

“我只看了一个月的书,就匆匆应考,不料竟能高中‘会元’,而后殿试,为新皇钦点为榜眼。”

原来,对仆从、或者说对事物的畏惧,源于此。

人们默认振作之后,过去的伤痛便会随风而去。其实不然。过去被击垮的每一次,就好似一具具尘封冰下的死尸,表面看似太平,然而,一旦到了冰雪消融的春天,尸骨随之暴露,随之而来的是草长莺飞也掩盖不住的恶臭盈天。

要么选择永远不经历春天,要么长痛不如短痛,掘出沉尸,将之焚毁。

沈越不着痕迹收起怀表。

按照李四的思路,接下来应该会谈及这些年他如何在官场纵横捭阖洗刷耻辱,但李四却怔怔转过脸,眼里虽含着茫然,却不再失焦,只听他道:“大言不惭,‘会元’这一名号,是我除旧迎新的敲门砖。沈大夫,你知道当年的主考官是谁吗?”

会试每三年在京城礼部官衙举行,若无皇帝指派,主考官由礼部尚书担任。

沈越淡淡道:“是沈超,沈尚书。”

“沈大夫,你敢直呼沈尚书名姓?”所剩无几的呆滞一扫而空,李四神情恢复清明,昔日凌厉的铜铃眼浮上丝丝温情。

“沈尚书他是我的恩人呐。”

“会试那天,我已经两日滴水未进,考至中途竟晕厥过去。事后我得知,皂吏本要将我带离考场,是沈尚书留下了我,并命太医为我诊治。不多时我醒来,沈尚书给我两个窝头,让我莫慌张,边吃边写……”

“官场不容私情,这些话,我可能永远无法向沈尚书剖白。”

沈越有种错觉,李四这话,分明是对着自己说的。

“我饿了,来碗粥吧。”

“这一次是‘饿’了?”沈越特意强调‘饿’字。因为在此之前,李四是因为在同心医馆觉得‘心安’而吃。

李四失笑:“多亏沈大夫,我这次是真的饿了,想填肚子。”见沈越就要起身,李四连忙叫住,“欸,沈大夫留步,吩咐下人送进来就可以了。”

沈越挑眉:“待会仆从入室怎么办?”

李四摆手:“我怕的是当年的仆从,不是这些。”粥很快送进来,李四却没碰,定定看了会儿沈越,郑重道,“沈大夫,谢谢你。”

沈越不以为意:“分内事。先喝粥吧。”斜眼瞥向香炉,线香早已燃尽。

“沈大夫今日赶时间?”

“怎么?”

“没别的,你比往日多看了两次香炉。”

“哦?李大人观察得倒是仔细。”

“沈大夫别担心,多出的时间我两倍银子补上。”

沈越摇头:“不为这个,我在意时间,是因为今晚有约。”

“看病?”

“不是。你放心,等你把粥喝完我再走。”沈越清楚,长久以来,李四所缺的,是在他进食之时能确保他安全的人物。

碗底还剩一点粥,李四却停下勺子:“今天是沈大夫的生辰,对吧。”

沈越一惊。李四旋即解释:“沈大夫莫慌,我前日预约时,听张小壮提起的。我不好妄加揣测沈大夫的喜好,所以聊备礼金,一来祝贺沈大夫生辰,二来感谢沈大夫长时的诊治跟关照。”

“心意我收下,礼金就不必……”沈越推拒的手被李四扣住。

李四铜铃眼一转,又道:“这些款项沈大夫一定收下,李某有一难言之隐,还望沈大夫配合。”

“但说无妨。”

“如若日后,你我二人相见,你当如何对待?”

寻常人尚且对隐秘三缄其口,更何况混迹官场的‘李四’。沈越安慰道:“李大人放心,出了医馆的门,你我就‘形同陌路’了。”

李四嫌弃地向后靠去:“这话说的好没良心。沈大夫必须收下这银票,我才能安心。”

沈越摇头:“李四,有你的。”

李四搅动勺子,稍加斟酌,才问道:“以沈大夫的才能,平步青云不在话下,所以我很好奇,沈大夫为何最终选择从医?当然,沈大夫若觉得不便,那就当我没问。”

“你这算两个问题,首先,人生除了‘平步青云’,别的就不算出路?其次,不管你信不信,我待在同心医馆,是为了治好我媳妇儿。”

倘若再追问下去,那这身份的掩饰就多此一举了。李四虽打住,但转而问道:“沈大夫,还有一件事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让我想起这些我以为遗忘了的记忆的?”

“行家机密。”沈越将怀表扫进抽屉,“不过可以告诉你,我今日唤醒你记忆的办法,是我在媳妇儿身上的意外发现。”

那次寻壑盯着蜡烛,在满室红火喜庆中陷入回忆的梦靥。沈越将之载入行医记录。经过一番探究,沈越将其定名为‘催眠’,进入催眠状态的人,并非真正睡眠,而是在医者的引导下,记忆溯回特定的岁月。

而李四,恰是第一位沈越以催眠之法治愈的病人。

“快把最后一点儿粥喝完吧。时辰快到了,我得动身赴约了。”

“这么着急?又事关媳妇儿?”李四端起粥碗,一饮而尽。

“是的。”两个月前,在沈越诱哄下,寻壑答应沈越唱一折完整的《惊梦》作为生辰礼物。

如若寻壑能跨过又一道心坎,那于沈越而言,便是最好的礼物了。

作者say:这几章下来,有人猜到李四是谁么~另外,改卷时试卷糊名,不存在沈超给‘李四’打同情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