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沈郎归>第91章 人生到处知何似②

杏林药铺,一匹通身皎白的高头大马驻足门前,马上跳下一魁梧男人,疾步如风,冲到柜台前,对正称量药材的伙计吼道:“叫你们掌柜出来!”

伙计鄙夷,直接回绝:“我们掌柜忙得很,没空。有什么疑难杂症跟我们说也一样……”

不待伙计说完,这魁梧男人出手一扫,案上算盘飞出砸向药柜,劈里啪啦算子碎裂散落一地,魁梧男人语声阴鸷:“非要等我把整间铺子都砸了,才请得动你们掌柜么?”

伙计连忙奔进内室。

“秦老板!亲老板!你快出去!有人……”

正伏案整理本草名册的中年男人眉头一皱,不耐道:“吵什么,没见我忙着么,自己应付。”

伙计解释道:“不行,来者不善,这人放话说您要再不出去,他就砸场子了。”

“这么嚣张?我去会会。”中年男人搁下笔摔帘出去。本拿足了气势要将人压制住,孰料一见面,秦掌柜就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惊叹:“沈……沈越,怎么会是你?!”

沈越冷笑数声:“呵呵,正巧路过南越,想和秦掌柜小会一面。岂料多年不见,秦掌柜这架子也是今非昔比了,我多次派人求见,都被秦掌柜一口回绝。没办法,我只能亲自拜访了。”

“阿越这是哪里的话。开春确实忙碌了些,所以我交代下人能挡的就自己对付。若知道是阿越的大驾,我就是千里远迎也不为过啊。”秦掌柜抱拳鞠躬不止,转而又问,“阿越,你到南越几天了?咱们到外头去,老友给你接洗风尘。”

“不必了,”沈越冷漠道,“你要真有诚意,就随我出诊一趟。”

秦掌柜不明就里,但还是乖乖提了药箱随沈越走了。

途中,秦掌柜几次套近乎,沈越都不予回应,遂最终放弃,沉默跟在沈越身后。二人策马奔至至一处行馆,沈越才开口:“带你见一位故人。”

“故人?”秦掌柜疑窦丛生,但料想沈越不会给出答复,只得按捺下好奇。穿廊趟桥,行到一处院落前,沈越才回头,斟酌多时,最终开口却仅有一句话:“见了人,你镇定些,别吓着他了。”

室内门窗都拉下了帘子,晦暗沉郁。绕过水墨山河屏风,金兽炉内瑞脑销,炉后一榻,榻边一女侍立。走至近前,秦掌柜才确定榻上睡着一人,只因他身形太过单薄,愣是没将锦被顶出个人形。辨认片刻,秦掌柜倒吸一口冷气,跌坐地上:“他……他!百……百灵!百灵没死?!”

沈越生怕惊醒寻壑,一把将震悚不已的秦掌柜拖拽出门,才问:“你哪儿得知百灵死了?”

秦掌柜跌坐踏跺上,好一会儿,才喃喃开口:“百灵曾是蓬门最红的小倌,可他一心盼着被人赎走。和他相好数月,他替我排忧解难,我便答应赎身之事。就在我和鸨头谈好价钱的第三天,他突然差人捎来诀别信,同时,百灵在蓬门就此销声匿迹。相好一场,我做不到说放就放,便花重金向郑鸨头打探,结果却被告知,百灵修书那日就自缢了。”说到此处,秦掌柜忍不住抹去眼角湿热,颤声道,“你知道么,桃花山上,我给他盖了座衣冠冢。百灵在这世上无亲无故,逢年过节,我便到他坟前上香,陪他说话解闷。十一年了!十一年了!!”

这秦掌柜,正是当初和寻壑要好、却横遭沈越拆散姻缘的秦奋。

沈越缄默着听秦奋说完,眼眶不禁酸涩,哑声问:“其实,当年是我逼着阿鲤、也就是百灵,给你写下诀别书的”

“啊?!”秦奋无比震惊。

“那时我主持修渠工程,途经南越时,恰见你和一小倌携手出入茶馆,举止甚是亲昵,念你不好男风,我猜想定是这小倌使手段把你迷住了,就着人摸清这小倌底细。随后我和百灵当面对峙,他哑口无言被迫修书。后来,他主动找上门,毛遂自荐替我说服小侯爷,条件是事成之后,我将他赎出来,并保管他余生衣食。”

“天!原来竟是这样!那……那你现在和百灵是?……”秦奋虽然老实,但适才见了素来沉着的沈越为百灵急成热锅蚂蚁的模样,就猜想百灵和沈越关系不一般。

“我是他男人。还有,百灵有名姓,他姓丘,名取自陶潜《归去来兮辞》里的‘寻壑’二字。”

秦奋留意到,在沈越揭示二人关系,说出‘男人’一词时,语气稀松平常,毫无掩饰之态。秦奋惊愕之余,又萌生几许敬意:“龙阳之癖素来不被世人看好,你二人竟坚持了十几年,其中毅力,叫秦某佩服。既然和百……寻壑……丘公子……”壑已有正主,叫‘百灵’吧,那不正好戳中寻壑为人诟病的过去;叫‘寻壑’吧,正主面前未免太过暧昧;叫‘丘公子’吧,又显得生疏,秦奋一时尴尬。

“叫‘小丘’即可。”沈越淡淡道。

“好。相处了这么多年,想必阿越你已有体会,当初对小丘多有误会。你只看到小丘心机用尽,却不知他替我办成了我所不忍之事。小丘手段狠决不假,但他的爪牙只对准外人,对自己人,他是掏心掏肺的好。”

“嗯。”沈越清楚,无论对秦奋嗯,还是对昔日的沈府、邬府,寻壑确实做到了仁至义尽。“嘘,小声些,他好不容易才睡下,别吵醒他了。”说时,沈越回头看一眼内室,确认没有动静,才稍稍放心。

秦奋压低声问:“他怎么了?”

沈越痛心:“疯了。”

“啊?!”秦奋没来得及追问,侍女就出门告知说人醒来了,二人连忙入内。

沈越唤道:“阿鲤!”而榻上的人反手撑着身子,兀自发呆,对自己名姓全无反应。秦奋百感交集,噗通一声跌坐榻侧,呜呼喊出:“百灵!”

奇迹般的,寻壑竟然回头,但只看了秦奋一眼,又转过头去继续沉默。

沈越在寻壑身侧坐下,柔声问:“秦爷给你请来了,不看看吗?”说着握住寻壑手掌。寻壑失去支撑的力量,顺势靠在沈越身上。沈越解释说:“他这几日,连我都不认得了。偶尔开口也甚是含糊,我能辨出来的,只有‘娘亲’和‘秦爷’,因此我急着把你请来。”

“原来如此。”秦奋见寻壑虽不理旁人,但模样乖巧,断断不似疯魔之人,便问沈越:“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沈越替寻壑整理鬓角,并回答:“前天会面小侯爷,清晨回府路上,他突然惊叫,而后倒地不省人事……等人醒来,就变成这样了。”

秦奋面现不可置信的神色:“路上可有什么他吓着他了?”

沈越想了想:“那时天还没亮,就碰见几个赶集的商贩,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怎么听着像撞了邪?”秦奋喃喃自语,又问,“之前可曾有过这种情况?”

“……有,”思索俄顷,沈越才忆起,“去年中秋,我带他回苏州沈府拜堂,中途他突然咆哮,奔窜出门。可一会儿便醒转过来。所以,那一次我没当回事。你看……你说他这是怎么了?”

秦奋也毫无头绪,摇摇头,转而出手替寻壑看诊,望其五色,闻其五音,最后切脉。沈越见秦奋眉头越发拧紧,心下一沉,忙问:“怎么样?”

秦奋轻轻放下寻壑脉门,痛心无比:“油枯灯尽了。”

沈越先是错愕,随后又了然般地无奈一笑,替寻壑拉高被子,复又握住他冰凉的双手,仰面眨了会儿眼,终究没忍住,一低头,几颗热泪洒落在锦被上,瞬间氤氲开去。良久,沈越才稍稍平缓,哑声说:“殷姑曾提醒我做好准备,阿鲤命不久矣。我本以为……我本以为,好好照看,他就能调养回来了……你方才说,我俩坚持了十一年,其实,前面五年,我生怕为世人笑话,不肯承认心意,对他多有冷落。而后生了误会,我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好容易盼来云散月明,孰料……孰料情深不寿,我俩缘分已到尽头……你如实说罢,他还剩下多少日子?”

秦奋迟疑好些时候,才低声说:“慢则数月,快则……总之,最后的日子,他之前有什么愿望,都带他去做吧。”

沈越哧笑:“愿望?!你不知道,过去十几年寄人篱下,他没有哪天不如履薄冰,哪怕和我情浓的最初几年,他也不曾向我要过什么。呵呵,到现在,我连他喜好什么都不知道,唯一了解的,就是他贪杯了些。可这几月为他身子着想,连酒水也给他禁了。”喘息些会儿,沈越才继续说下去,“挣扎这么多年,他终于挣来了自己做主的日子。可惜,身体却吃不消了。一餐饭……七尺男儿,竟然只吃半碗,平日衣着,换来换去就那么几套,说出去谁信,江宁首富竟俭省至此。官府公务,门店生意,他事事亲为,常忙得脚不沾地。食少而事繁,岂能久乎?”

秦奋本就嘴笨,此刻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得劝道:“阿越节哀。”

“我知道他不长久了,可突然告知他只剩几个月,我……我实在难以接受。”

秦奋想了想,对沈越说:“阿越,这几日我请名医替小丘诊治。另外,我好歹经营着南越最大的药材铺子,药材保管用顶好的。续命几年不敢保证,但多延长些时日总是可以的。”

沈越摇头,谢绝秦奋后,才解释道:“阿鲤曾和我笑说,他几次自尽,奈何阎王不愿收他。人世太苦,他既已不留恋,我又何苦强留他苟延残喘。最后的时日,让他自在些吧。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他剩下多少时日,我就带他看尽人间多少风月。”

ps:怕作者有话说又被匿了,只好正文强调下。离完结还有一段距离呢。结局二的进度条提示寻壑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