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明月下凉州>第四十章

第二天一早,刘瞻醒来时,大军已经出发。张皎不在身边,只有水生候在一旁侍奉汤药,见他醒来,便扶他坐起,递给他一杯温水。

刘瞻闻见熟悉的苦味儿,不用眼睛瞧,便知道他一会儿要喝的药正放在一旁桌案上,眼下这一杯清水,其实是先礼后兵,难应付的还在后面。

他不动声色地喝下,润润喉咙,果然,水生随后便端来一碗汤药,“殿下快趁热喝吧。”

刘瞻“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勺子,半天不往嘴里送。有些事情说来也怪,同样的方子熬出来的药,由张皎送来和水生送来,好像就截然不同。

刘瞻瞧他一眼,又搅了两下勺子。水生见他吃药费劲,也不催促,反而问道:“殿下怎么不把阿皎留在身边?”

刘瞻心中暗暗一惊,疑心被旁人看破了心思,可随后便听水生又接着道:“现在营中人少,要是万一有什么变故,我这胳膊腿儿可不一定能顶用啊……”

“你一向忠心护主,你那胳膊腿,关键时刻说不定也能有大用。”刘瞻闻言微微一笑,随口应付了他,没对他说明原因。他说完,又磨蹭一会儿,见药渐渐凉了,只得端起碗抿了一小口,皱皱眉头,随后憋一口气,把整碗汤药一饮而尽。

此中原因,他不好对水生讲,即便对张皎,也没有说全,只说是想要放他去立功。其实他想送给张皎的,是一件大功。

这几日刘瞻虽然只在一帐之内,从不曾出去,却也算摸清了秦恭的心思,明白他先前见耿禹战败,隐忍不发,全是为着今日,他不出兵则已,一旦出兵,非要大胜不可。其余小打小闹,张皎不去倒也罢了,可如此大战,他若缺席,实在遗憾,因此自己这才执意要他随军同去。

水生小声嘟囔:“殿下也太高看我了……”

刘瞻对下人随和,水生同他说话时没有顾忌,也不急着表忠心,反而忙说自己不行。他心中暗暗寻思:要是再来一个像上次那个似的,连阿皎都搞不定的刺客,他想要弄死我,岂不是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亲娘嘞,但愿可别再有人闯进来了……

“水生,你见过狄震没有?”刘瞻漱了漱口,忽然发问。

他问过之后便觉无趣,水生在王府当中做事,又从没上过战场,哪里能见到狄震?不料水生竟然点点头,“见过一次,怎么啦?”

刘瞻一愣,“你和他什么时候见过?”

“去年他来和咱们结盟,骑马从天街上走过,”水生说着,有点不好意思,“我就……嘿嘿,我就溜出来瞧了瞧热闹。”

他知道刘瞻不会追究,所以如实说出,也不隐瞒。刘瞻果然点点头,不甚在意,又问:“你对他有什么印象?没事,照实说便是,没人怪罪你。”

水生听刘瞻问起,原本还有些犹豫,听他这般说,便放宽了心。“他后来回国不到半年,就出尔反尔,谁都知道他不是什么好鸟。可是那时候他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后背挺得铁板一样,蹬着马靴,外袍扎在金带里,看着威风八面,还是很像样的。而且他生得一张方脸,眉毛也浓,人长得其实很精神。”

他对狄震印象很深,一股脑说完,疑惑道:“殿下怎么想起来问起这个?”

刘瞻闻言默不作声,只摇了摇头。不知为何,他昨夜忽然梦见了狄震。那日在猎场上,他虽使巧计压过了狄震一头,可包括他在内,人人皆知,他是另辟蹊径方才取胜。若不是狄震自大,答应他比试阵法,自己当真拿起弓来,同狄震比试什么骑射,其实哪有半分胜算?

前番在战场之上,他已堂堂正正地胜过狄震一阵,按说也该去了这块心病。可昨天夜里,他竟又梦见了猎场上的那日。那时候,狄震神采飞扬,连发十箭,四座皆惊,即便他父皇,也暗暗点头赞叹。

等他从梦中醒来后,见自己只能靠在床头,一碗碗喝着汤药,又听了水生这一番毫无隐饰的肺腑之言,不禁愀然不乐。说来奇怪,此事已过去一年之久,可他如今想起,心中比起那时,竟反而愈加不是滋味儿。

他低头瞧瞧自己骨节嶙峋的手,不禁轻轻叹了口气。算算时间,秦恭一军应当已经接敌了罢。不知阿皎这次再见到狄震,心中又作何想?

刘瞻所料不错。因着耿禹败走时,有意向着雍军大营方向后撤,这时他这一军离大营相距已只有几十里地,秦恭天明时便领军出发,这会儿已同狄罕一军交上了手。

先前耿禹败退时,狄罕不敢托大,只命狄震为先锋,自己领一军在后缓缓而行,觇望成败。后来见耿禹连败几阵,只是一门心思地往大营处逃窜,始终没看见有什么伏兵,加上手下众将士眼红前军斩获无数,纷纷请战,他便也挥军上前,同狄震合兵一处。

狄震原本想独成此大功,可另一军的统领不是旁人,是他父汗,他也无从置喙,只能将军权拱手相让。两军合在一处,击破耿禹数次,逼得他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秦桐此时正在耿禹军中,被夏人追击得灰头土脸,可转头看向耿禹,却见他面带喜色,似乎对败军全然不以为意,好像败得越多,他便越是高兴。仓促之间,也猜不出他的心思,不禁大惑不解。

可随即他听见熟悉的金鼓之声,骋目而望,但见四面黄尘滚滚,几乎掩去了白日,黑色的甲胄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就中拥出一面“雍”字大纛,后面还打着几面旗号,为首的乃是一张黑面绣金虎的大将军旗,旁边赫然写着一个“秦”字。

秦桐一怔,这才恍然。

耿禹也远远瞧见,笑叹道:“大将军果然是老成持重,这边输了四阵才肯动身。”

他先前与秦恭从未商议过诈败诱敌之事,彼此间却自有一番默契。他此番故意落败,若是秦恭按兵不动,不来救援,还不知要如何收场。他即便不战死在沙场上,日后班师回朝,也免不了要问一个败军之罪。而秦恭先前便不赞同他出兵,日后追究起来,其实未必不能脱去干系。

两人先前虽有争执,可耿禹信任秦恭,便如信任自己手足,丝毫不作此想。他相信秦恭忠心为国,必不会坐视不理,况且诈败之计,乃是秦恭首倡,倒也不怕他领会不出自己的意思,贻误战机。

如今秦恭已到,耿禹虽然被困,却也有了底气,擦了擦脸上的血,远远对着狄罕、狄震父子笑道:“大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话音落下,手中马鞭一扬,转瞬间已转守为攻,猛烈反扑过去。

他爱逞嘴上功夫,秦恭却沉稳寡言,除去传下军令之外,全然不置一词。耿禹见没人附和,颇觉无趣,一面当先突围,一面心中暗道:先前一仗,我捡了个现成,这次送了份大功给他,也算是还清了,日后再有战功,大家各凭本事。思及此,心中甚是得意。

狄罕见秦恭倾巢而出,先是微微吃了一惊,可随后便想,他先前几次邀战,便是要引蛇出洞,秦恭如此,倒也算遂了他的意。他能对付得了一个耿禹,便能再应付一个秦恭。

他年已老迈,近年来疾病渐多,身上各处总是十分疼痛,将他消磨得瘦骨嶙峋,不成样子。可今日大敌当前,他忽地精神见长,深陷进眼窝中去的两眼现出熠熠的光来。他驰骋草原数十年,对敌无数,从来遇强则强,见秦恭猝然发难,今日要有一场恶战,枯瘠的病体当中,好像被打进了几颗铁钉,万丈雄心陡起,非要同雍人一较高下不可。

他偏过头对狄震吩咐,“传令下去,有进无退,违令者斩!”

一旁,狄震乍然见了秦恭,也有几分始料未及。先前几次邀战,秦恭都坚守不出,畏惧之意已不言自明。后来耿禹独自领兵出战,又在他手底下败了数阵,以至丢盔弃甲,狼狈逃窜。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秦恭竟不龟缩在营中,反而还敢撄其兵锋,向他挑战。

他见雍军声势浩大,自己手下战士又已经多日苦战,疲态初显,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是否要引军暂退。可见父汗战心甚坚,不禁也道:战就战,难道还怕他们不成?于是应了一声,高声传令。

雍军那边,张皎“汉皮室”之名远播两军,秦恭特意要他担当前锋之任,以便两军兵锋初接时,先挫一挫夏人锐气。他领了命,策马冲在最前,几乎第一眼便瞧见了狄震。

狄震刚好也瞧见了他。四目相接,两人神情俱是微微一变。狄震自是心头大恨,咬牙切齿,张皎却也不禁微微勒住缰绳,放慢了几分。

片刻之后,两人一同敛了神色。狄震收起怒容,反而冷冷一笑,摘弓对他做了一个射箭的姿势。前面几番苦战,他早已射空了箭囊,因此只虚虚对张皎一指,要他仔细自己的小命。张皎面色不改,收回视线,横刀劈过处,只听得一声惨叫,随后一个夏兵应声被劈下马去。

这人落地之后,眨眼间便没了声息。但见他胸腹间横着一道口子,几乎将他分成两半,只有背上一小条筋肉兀自连着,白晃晃的肋骨从伤口当中支出,肋骨里面,好像炸开一个血球,一霎时鲜血四溢,奔涌而出,可随后便被黄沙吸入进去,变成一团暗红的颜色。

他杀了第一人,身后雍军一阵欢呼,鼓噪而进。狄震见张皎这次见了自己,再看不见半点失魂落魄之色,和仅仅半月之前已大不相同,不禁一怔,不知他这颗心是什么做的,怎么会回转得这么快。片刻后,他心头忽地大亮:我叫影二去杀他,不仅没取下他性命,反倒还帮了雍人一把!

他远远瞧着,见张皎左冲右突,杀人无数,且又悍不畏死,仅凭一己之力,便在他军中生生撕出一个口子,唬得他手下兵士各个逡巡不进,仿佛土鸡瓦犬一般,几乎气急败坏,把弓扔在地上,拔刀便欲上前亲手取他性命。

可他策马才走两步,张皎若有所感,一甩长刀,忽地回过头来。那一刻,狄震从他染血的脸上,瞧见铁一般的神色,和两只冰冷的眼睛,心中蓦地一寒,竟再不敢上前一步。

从前他杀张皎,只需一个眼神,一道命令,甚至不需他亲自动手,张皎自己便不敢苟活。张皎是生是死,全在他一念之间。若非张皎对他颇为有用,那日宴席之上,自裁助兴之人,换成他也未尝不可。

可现在再也不同往日,狄震心中明白,自己已经再难杀死他了。张皎是撒出去的鹰,在雍人的屋檐底下吃饱了肉,被人用功名利禄的绳子栓住了腿,已经再不会飞回到他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