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古代言情>明月下凉州>第三十六章

张皎直直地坐在床边,一旁,刘瞻两手环过他的脖颈,将灼热的鼻息喷在他身上。张皎心中涌起一阵炽热的迷惘,扶着刘瞻的腰,既不后退,也不回抱他,只怔怔地坐着,好半天一个字都没有。

刘瞻实在没了力气,放开了他,仰面靠回在床头,抬手想要按住胸口,抬到一半,却又放下了。他见张皎迟迟没有反应,好像一块石头似的,也不恼,反而笑了一下,“阿皎,你喜不喜欢?”

张皎听他发问,稍稍回神,在满心迷惘之间艰难思考起来。他喜欢在刘瞻身边,喜欢他含笑瞧着自己,也喜欢他的手放在自己背上,可他喜不喜欢刚才那样呢?

刘瞻仍看着他,两眼中的笑意带着不同寻常的温度,似乎他自己也正从里面烧起来了。他不说话,可灼热的目光如同两根尖尖的小勾子,不动声色地伸进张皎喉咙当中,要勾出他的肺腑来。

张皎喉咙发痒,好像被一股力量驱使着,不由自主地被向前推去。他心中忽地大赧,可见刘瞻神情之间坦坦荡荡,仿佛只是在问一件极为寻常之事,他如受到感染一般,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他喜欢刘瞻像刚才那样拥着他,轻轻地吻他,喜欢他用凉凉的手指给自己涂药,喜欢他用大氅把自己半裹在怀里。

在刘瞻身边,他好像变成了一个不一样的人。他杀过那么多的人,受过那么多的伤,挨过那么多的刑罚,他是一道影子,一把刀,一块铁,只需要去完成、去承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没人会同影子说话,也没人问一把刀怎么想。可在刘瞻身边时,他似乎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被在意着,被询问着,被他用一腔温柔呵护着。

“呵护”这个词带着种同他这么多年来的人生格格不入的软弱,一经出现在他脑海当中,便引得他悚然一惊,让他既恐惧地想要抽身而出,又有一种恋恋不舍的向往,既排斥着他,又强烈地吸引着他。

他低垂着两眼,脸上透出喝醉了酒一般的红色。过了一阵,似乎是嫌点头不够,他又低声、却坚定地对刘瞻道:“喜欢。”

这一下大大出乎意料,刘瞻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忽然大咳起来。他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老神在在、好整以暇,见张皎默不作声地涨红了脸时,虽然心中已知答案,可当真亲耳听见他说喜欢,心中仍是不禁一阵激荡。

他手按胸口,不顾军医劝阻,一叠声地咳起来。咳不数下,左胸处忽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痛,他眼前黑了一瞬,几乎要倒下去,却拼力撑住了,歪着身子靠在床头。他咳得止不住,喉咙当中蓦地一湿,忙抬手捂住了嘴。

张皎见他咳得手心都是血沫,方才的羞赧变作了担忧,伸手想要去扶,刘瞻却摇摇头,渐渐平复下来。他脸色苍白,只有嘴唇内侧透着鲜红的颜色,好像含着一口血似的。张皎心中有些难过,错开眼去,起身取来布巾,先替刘瞻擦了擦嘴,又打开他的手,将他手心的血擦干净了。

刘瞻心中一热,下意识收拢了五指,把张皎的手连带布巾一起握住,又想吻他。可转念想到自己满口都是血腥味儿,微微一笑,松了开来。

张皎把布巾放在一旁,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刘瞻一怔,随后接过来,勉强喝了一小半,就觉胃里恶心,想递还给张皎,张皎却不接,劝道:“殿下还发着热,多喝点水吧。”

刘瞻瞧着他,过了一会儿,当真低下头,慢慢把一杯水都喝净了。他忍过一阵恶心,忽然问:“阿皎,你想知道我从前的事么?”

张皎有些不好意思,“去年的时候,我被留在长安,已经知道殿下了。”

他滞留长安半年,对雍国在朝京官都有所了解。何况刘瞻身份尊崇,又曾和狄震有些过节,张皎对他自然多加留心,早将他生平探查得一清二楚。刘瞻长在深宫之中,生平经历十分简单,又一向深居简出,当时连一张纸都未写满。

刘瞻闻言一愣,随后明白过来,忽然好奇,“猎场结盟那日,狄震回去之后,说我什么没有?”

张皎回忆片刻,点点头,却不肯说。

刘瞻好笑道:“你但说无妨,我又不会生气。”

张皎瞧着他,犹豫一阵,见刘瞻坚持要听,只得如实道:“他说在阴沟里翻了船,败给了一个……额,活不了几年的病痨鬼。”

说完,他怕刘瞻难过,善意地安慰道:“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刘瞻本想佯作伤心,逗他一逗,可听了他这样一本正经的安慰,心中一软,便熄了心思,笑道:“一个败军之将,我何必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他说着说着,念头又转了,反问:“阿皎,倒是你干什么把他去年的话记到现在?”

他得到了答案,便倒打一耙,张皎睁着两眼,愣愣地瞧着他,不知该如何回复。

刘瞻故意板起脸又问:“难道他对你说的话,你全都记得不成?”

张皎脸上一热,不忍欺瞒于他,轻轻点了点头。

这次轮到刘瞻愣住。他原本只是有意逗弄张皎,想看他作何反应,万不料自己竟然当真说中了。“你……”他半天只吐出一个字来,不知该接什么,只觉从胃里顶出一股酸味儿,偏头咳了两声,随后不无恶意地教唆道:“记这个做什么?以后慢慢地都忘了就是。”

张皎又点点头,十分认真似的。刘瞻见此又是一愣,随后方才那股醋意好像柳絮一般,被一股脑地吹散了。他一本正经地咳了一声,可笑意仍控制不住地从眼尾、嘴角爬出来,暗道自己方才也太独断专行,这会儿便又大度地找补道:“如果真有很重要的,那倒也不必一起忘了。”

他说完,拉过张皎的手,攥在手里,也不说话,只笑着看他。张皎坐在床头,也静静地瞧着他。过了一阵,刘瞻气力不济,渐渐昏昏欲睡,可他忽地想起什么,心里一沉,一瞬间驱散了睡意,目光深沉起来。

狄震当初命张皎刺杀秦恭,又另派了那个唤作影二的手下从旁窥伺,想要在事后将张皎灭口,定是因张皎知道他许多要紧之事,怕张皎万一落在自己这边,将这些要紧之事泄露出去,对他不利。这次他又派影二来刺杀张皎,恐怕除去赌气之外,也有这一层因素。

张皎究竟知道多少对狄震不利之事?

刘瞻瞧着张皎,见他正有些困惑地看着自己,便捏捏他的手,对他微微一笑,却没开口发问。他相信,所有张皎能说的事情,已经都向他说出了,剩下的事,即便他再如何追问,张皎也必不会说,不然他也不会是一个“士”了。

可狄震却不这般想,不然也不会两次派人要将其灭口。刘瞻不动声色,暗暗思索着,如果自己是狄震,只是想要杀死张皎的话,最简单的办法,其实是向秦恭、向雍军透出口风,点破张皎的刺客身份,到时候不需他亲自动手,雍人自不会留张皎性命。

思及此,刘瞻心里沉沉地跳了两下,随后,他暗暗摇了摇头,断定狄震绝不会如此。狄震一手培养了张皎,却并不完全信任于他,不相信他落进雍人手中受了拷打后,还会像现在一样守口如瓶,因此绝不会行此反间之计。

如果他所料不错,张皎刺杀之事,不仅自己在替他捂着,狄震也不愿掀开这个盖子,看来一时之间,张皎倒还算安全。军中的流言容易压下,可往后当真能一直瞒下去么?有朝一日,狄震会不会狗急跳墙,将此事抖落出来?若是真到了压不住的时候,东窗事发,父皇怪罪下来,自己真能担待得住么?

他握着张皎的手,面上不露端倪,心中却有些隐忧,正思索间,却被一阵突然的疼痛打断。他先前伤了心脉,又才刚醒来,思虑一重,心口便又绞起来,登时有些坐不住,手上一下子凉了,背上不住溻出冷汗。

他疼得微微发抖,弯下腰去,咬紧了牙关,不发出呻吟,心中却忽然想:要是当初张皎刺杀的人是自己就好了。可他自忖没有秦恭那般的身手,若是当真换成自己,恐怕早已无幸,哪里还能等到今天?想了一想,在心里不住摇头。

张皎见刘瞻痛得面无人色,一面扶着他,一面将手贴在他背上,想要替他理顺些气息。可他这导气的法子,对心痛全无效果,刘瞻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两牙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捱了好一阵,心口间这阵绞痛才渐渐地淡了,变成一种沉闷的痛,好像压了块石板,却好歹能够勉强忍受了。

他脸色苍白,无力开口,只得对张皎笑着摇了摇头,要他放心。张皎抿住嘴,扶他平躺在床上,见他头上冷汗未消,拿手给他轻轻擦去了,“殿下小睡一阵,半个时辰后要服药了。”

刘瞻虽然疲累,却痛得睡不下,摇摇头,只轻轻道:“我不困。”过了好一阵,他攒了些力气,又问:“阿皎,你说、咳咳……还会有刺客来吗?”

张皎一怔,随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刘瞻暗道:狄震特意遣曾有恩于张皎的影二来,便是赌张皎会念旧情,任影二杀死自己。如今影二有来无回,张皎心意如何,已不言自明。他既不会乖乖引颈就戮,那么以雍军防守之严密,再派多少影卫来,也只是平白折损而已。狄震毕竟是个聪明人,想来是不会再重蹈覆辙的了。

他见张皎一时想不到此处,听了自己的话之后微微皱眉,面上一派凝重,不禁露出一个微笑。时间还长,这些事情,往后他都会一点点地教给他,只是却不必急于这一时。这会儿他只顺着张皎的话道:“那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许再发呆了。”

他说着,抬手在自己身上轻拍两下,玩笑道:“不然再挨一剑,我可就要疼死了。”

张皎神色一整,“我会保护好殿下。”

他见刘瞻虚弱得说话都费力,知他卧床是因为自己,垂眼默然片刻,正要说些什么,刘瞻瞧见他神色,当先道:“阿皎,你……咳,你怎么不也亲一亲我?”

他这一问甚是突然,连他自己事先都未想到。张皎坐在床边,微不可察地动了动,过了一阵,竟低声发问:“亲哪里?”

刘瞻失笑,“哪里都可以。”

张皎脸上又热起来,犹豫半晌,抬起刘瞻的手,轻轻亲了亲他的袖口。

刘瞻一怔,随后心中涌起无限爱意,伸手揽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