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现代言情>消夏>第74章

  汽车从火车站缓缓驶入矿区,街上的行人车辆都比之前少了许多,只有几辆安了大喇叭的拆迁宣传车,一路上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高声喊着 “全民动员 齐心协力 建设现代化工业新矿城”,声音渐行渐远,没过几分钟又重新经过一辆,在耳边不断循环往复。

  早早收到了拆迁的消息,沿街的房屋大多已经人去楼空,沿途只剩下被岁月侵蚀过的砖墙,上面用红油漆画着大大的 “拆” 字。街道两旁掠过熟悉的景色,却又处处透着一股物是人非的陌生感。

  车轮像踩在地平线一样,跟随着逐渐升起曙光的天空。今天风大,地面扬起一片黄扑扑的沙尘,雨刷器和玻璃水一刻不停地勤劳工作着,车载广播里正播放着晨间新闻——

  “省气象台发布暴雨蓝色预警信号,预计今天晚上到明天白天将有中到大雨,局部地区有暴雨。请各地做好应急防范工作……”

  “天天说有暴雨,一次也没见下来过。” 许明辉声音不大不小地抱怨着,“倒是把这些沙土渣子什么的冲一冲,搞的人灰头土脸的。”

  “真要下起雨,你又该嫌弃路上堵车了。” 程倩和他拌嘴。

  “唉,这不是县城的排水不行嘛……”

  陈安闭眼靠在后座,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手机依旧静悄悄地躺在掌心里。直到感觉车子似乎拐了个弯,一个轻刹车后,听见许明辉转过头对他说:“到了。”

  像是突然产生一股近乡情怯的气氛来,手指放在门锁开关上停顿了一瞬,陈安踟蹰片刻,才缓缓推开了车门。

  面馆依旧大门紧闭,外面的土地面上横竖着一些车轮和皮鞋的印迹。已经许久未曾来过,光是插进去钥匙就废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是锁孔生锈了还是手在发抖。

  三个人合力把卷帘门推开,屋里立即扑面而来一股尘土的气息,陈安忍不住掩鼻轻咳了一声,眯着眼睛在原地缓了一缓,才终于逐渐看清了。

  一切的布置摆放都和他走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收银台下面甚至还放着几箱不知道过期了多长时间的啤酒。

  陈安安静地望着,突然开口说:“我去二楼看看,你俩回去吧。这几天麻烦你们够多了。大清早的,还陪我折腾这么一趟。”

  “说的什么话。” 许明辉打断他,“我早上请过假了。”

  “真没事儿,赶紧去上班的。” 陈安还是推拒着,“医生怎么还能随便请假呢。”

  “可——”

  许明辉还想说什么,手臂突然被身边的程倩拍了一下。

  程倩抬头看了许明辉一眼,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悄声说:“让他一个人呆会儿吧。”

  许明辉若有所思地望着陈安的背影。

  片刻后,他说:“那行,我先回医院。中午过来接你一起吃个饭。”

  “我跟明辉一起走吧。” 程倩顺势接下他的话,“顺便接朵朵去幼儿园。”

  “嗯,去吧。”

  临要离开前,程倩还是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有事记得给我们打电话。要是小普……”

  “要是再碰见他,你们假装不认识就行。” 陈安背对着他们,程倩看不清他的表情。

  程倩的眼里闪过一丝黯然,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回了一声 “好”。

  陈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听见身后响起汽车发动的声音,四周重新陷入寂静,面馆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紧绷着的神经才终于像是戳破的气球般猛地卸下力气来。

  才刚刚迈上楼梯的第一个台阶,他就已经不受控制地红了眼眶。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楼的,这提心吊胆的几个月,压抑在心底的酸楚、委屈、惊惶…… 像是一下子找到了宣泄口。在这个唯一能让他感到安心的地方,陈安终于放下了所有的设防,他把自己锁在卧室的门后,眼泪如同溃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而出。

  一直到外面天大亮了,阳光不可避地打在身上。陈安用手背抹了一下红肿的双眼,从楼下找了个纸箱子,开始蹲在衣柜前收拾东西。

  他在吃穿用度上向来要求不高,有些常用的还被带去了北京,衣柜里其实已经没剩多少,大部分都是当年他给小普买的。一些纯棉的 T 恤、有些掉色的牛仔裤、降价捡漏的运动外套、还有几双开了胶的帆布鞋。

  这么长时间,他还没给小普买过一双像样的鞋。

  想到这里,眼睛不免又是一阵酸涩,陈安不敢再多看,急忙把所有的东西都打包塞进纸箱里。

  柜子都收拾的差不多,只剩下一些家具。卧室里的几乎都是放到二手市场都没人要的老古董,倒是楼下的桌椅木凳和灶台什么的,应该还能倒腾些钱。陈安想着到时候让程倩两口子帮个忙,看看能不能找个买家,开多少钱倒不重要,主要是这些都是当初他开店时一点一滴挑选添置的,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变成垃圾,陈安终究还是有些舍不得。

  正要把箱子往外搬的时候,陈安却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

  估计是许明辉接他来吃中午饭了,陈安并未作他想,他弯下腰,有些吃力地用身子环抱住纸箱,朝着楼梯隔空喊了一声:“稍等一下!我搬个东西!”

  这箱子看着不大,堆在手里却死沉死沉的,更糟糕的是还把视线挡得严严实实。十几个台阶,陈安几乎是全程抓瞎地顺着墙壁往下挪。

  额头已经伸出了一层热汗,眼看还有几步路的距离,陈安实在是有些顶不住,只好开口道:“明辉,帮我搬一下,太沉了这玩意儿——”

  一双手很快伸了过来,稳稳地拖住了箱子的底部。

  陈安长舒了一口气,刚要开口说声谢谢,却蓦地发现眼前出现的不是许明辉早上穿的风衣,而是一截深灰色的西装袖口,阳光溜进指缝间,上面的铂金袖扣闪着流光。

  他在三天前刚看到过这件西装,上面套着一层严密厚实的防尘袋,被岳哲轻手轻脚地挂到衣柜里,唯恐出现一丝褶皱。

  陈安的脸上陡然褪去了所有的血色,纸箱被挪放到一旁的餐桌上。四目相对下,陈安望见了贺璞宁一双暗不可测的眼。

  他身后三三两两还站了几个人,岳哲见到他时的惊讶表情不亚于生吞了一颗鸡蛋,还有那个从来都用鼻孔看人的高经理,此刻满脸莫名。其他几个叫不出名字的,更是跟在后面一片沉默。

  “你……” 陈安局促地笑了笑,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似的,满是尴尬地打了个招呼,“原来你这次出差,是来矿区了啊…… 挺,挺巧的。”

  “是挺巧的。” 贺璞宁定定地看着他,“不过也多亏这次出差,不然我还不知道,你原来还开了家面馆。”

  一旁的高经理察言观色,立即上前问了贺璞宁一句:“原来您认识这家?”

  “也不是很熟。” 贺璞宁淡漠的说,语气满是疏离。

  “认识就好办了。” 高经理在他身侧偷声说,“附近的拆迁户都谈妥了,就剩这一家,前阵子怎么也见不着人,后来好不容易联系上了一个亲戚还是什么的,结果三两句话就把电话挂了,一直到现在也没表态。本来我们头疼得很,眼看文件都已经下来了,时间不等人呀,不过要是您认识,看在您的面子上,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知道了,您先出去吧,我留下来聊聊。时间不早了,让岳哲安排中午吃个饭。” 贺璞宁客套地说,眼神却从未落在对方身上,而是目不斜视地盯着对面的陈安。

  高经理恭维道:“您这从北京大老远过来的,怎么好意思让您破费呢,时间不着急,我们在车上等一会儿就行,中午我来安排。”

  他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贺璞宁却没再接话。一旁的岳哲察觉出气氛的不妙,眼疾手快地截断了他的话茬:“没事没事,不用这么客气,贺总还有事要办,中午我请客!听说这里有种叫什么‘扣碗’的菜很不错……”

  岳哲一边堵着他的话,一边招呼着一群人往外走。一阵喧哗推拒后,几辆车逐渐消失出了视线。

  面馆只剩下了陈安和贺璞宁两个人。

  空气如同凝固了般安静。

  陈安别过头,有些难堪地轻咳了一声,强迫自己忽视掉对方的目光。

  贺璞宁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重新注意到被他放在桌子上的那个纸箱。

  纸箱没有封口,里面的东西高高地堆起来冒出了头。

  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最上面放着的帆布鞋,虽然款式看上去有些旧,但被刷得很干净,侧边还有胶水重新粘过的痕迹,看上去被收拾的很好。

  只是他一眼就看出,那双鞋明显不是陈安的尺码。

  他走过去,从箱子里拿起那双鞋,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小普…… 是吗。”

  陈安却听见了。

  “是叫小普吧。” 贺璞宁又说,“之前在矿区的那个人,你找的那个人,还有…… 你一直等的那个人。”

  陈安的嘴唇抖动了一下,像是想要说什么,但开口却只剩喑哑。

  贺璞宁将鞋子扔进纸箱里,目光重新落在陈安的身上,里面却没有一丝温度:“那我算什么呢。”

  他问陈安:“你把我当什么呢。”

  回应他的是一片寂然,还有逐渐湿润的眼眶。

  贺璞宁看着眼前的人,而后突然走近了,将陈安一点点地逼到了墙角,直到无路可退。

  措不及防地,贺璞宁猛地一把抓住了陈安的手腕。

  “不想说是吗,我来替你说。因为长得像,名字恰好也一样,好让你睹物思人,是不是?”

  直到昨天,贺璞宁才终于明白,为什么陈安总是怔怔地望着他,眼中满是欲言又止的期待。

  他根本不是在看自己,只是借着 “贺璞宁” 的名字和这张脸,想念着另一个人。

  偏偏他还像个傻瓜一样自我感动,被耍的团团转都不知道。

  陈安的脸色苍白至极:“不是的,小普,我没有……”

  “我不是小普!”

  贺璞宁忽然抓住了他的领口,眼眶通红着盯着陈安,像是把牙关都咬碎了:“你一声又一声喊我小普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是在想那个人在哪儿,吃饱穿暖了没有,还是想他什么时候回来找你?可是你有没有哪怕一瞬间替我想过,我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也有感情,不是你随手捡来的什么廉价的替代品!”

  陈安的肩膀不可抑制地颤抖,胸口传来令人几乎窒息的剧痛,像是用尖锐的刀片一下一下划着口子,汩汩地往外流着血。

  彼此沉默良晌,贺璞宁忽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轻笑,眼里却满目凄然。

  “我本来想着,只要见到你,只要你说出来一句,我跟他不一样,你从来没有认错过,哪怕是骗我的都行…… 我都可以假装不在意这件事,我那么喜欢你…… 连怎么跟我爸坦白都想过。可是你呢,陈安,你连骗都懒得骗我。”

  眼泪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地流下来,陈安声音破碎,他几乎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连一句完整的句子都组不出来:“我…… 没有……”

  他只骗过贺璞宁一次,就是假装从不曾认识他。

  许久,贺璞宁缓缓收回自己的手,他后退几步,拉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面馆拆迁到底想要什么赔偿,多少钱,你开个数目。” 他收敛起所有的情绪,又变回了凌厉干练的贺总。

  “不用了。”

  陈安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递到贺璞宁的面前:“我不要钱,这个…… 本来就该是你的。”

  贺璞宁看着眼前的房产证,忽然感到一阵恼怒:“不用你可怜我,我也不是只值这么一个县城的破房子。”

  陈安哑然地张了张嘴,苍白无力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贺璞宁已经转过了身不再看他,冷漠地回道:“既然你同意了,明天我会安排人过来谈拆迁补偿的事情。”

  “…… 等一下!” 陈安望着眼前那个即将离开的背影,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还有什么事。” 贺璞宁停住脚步,只是仍旧背对着他。

  “最后…… 最后一次了,你能留下来吃碗面吗。” 陈安的声音很轻,“这边离菜市场不远,我打个车过去买点,也就十来分钟,很快的,不耽误你……”

  这算什么,打了一巴掌以后给的一颗廉价的糖果吗。和他在陈安心里的价值一样。

  “陈安,别把我当小孩了。”

  他终究是没有留下等那一碗面,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