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现代言情>消夏>第39章

  内陆的秋一天一个模样。九月刚刚走了过半,医院里红红绿绿的植物却已经染上了灰黄的颜色。依稀觉得还是穿着短袖都要觉得晒的日子,第二天却已经被北风吹得穿上外套了。

  贺璞宁给陈安买了几顶毛线帽。头顶的伤口开始缓缓地愈合,剃掉的头发却长得缓慢。许明辉说是因为放疗辐射的原因。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种大把大把地掉头发。陈安依旧很虚弱,但还能对许明辉开玩笑,说他未卜先知把头发剪光了,倒给打扫卫生的护工省了不少力气。

  他的笑话似乎并不是很有趣,因为没有一个人笑出来,贺璞宁的眼里甚至有朦胧的湿润。

  一个疗程结束,陈安的呕吐症状终于有所缓解些许。许明辉提议可以尝试进食。但陈安的胃已经受不得任何刺激,贺璞宁便拜托程倩煮了些清淡的米汤。虽然最后陈安只喝下了饺子醋大小的一点。但看到他终于喝下第一口的那一刹那,贺璞宁还是很高兴。

  到了第二个疗程的时候,陈安的排斥反应看上去好了许多,起码不会整日整日地吃不下饭。看到他终于有了点胃口,程倩像是受了极大的鼓励,甚至专门去买了本《肿瘤病人饮食指南》,恨不得把每天的饭菜做出花来。

  陈安的病情似乎在一天天转好,体内的癌细胞似乎没有继续扩散和恶化的迹象,虽然依旧使不上什么力气,但整个人的精神头看上去好了许多,甚至每天能靠在床上看一会儿新闻。每当这时贺璞宁便会坐在床边,安静地陪着他。贺璞宁对世界局势、金融风暴、名人轶事这些通通都不感兴趣,他只是想陪陈安享受这短暂的平静时光。

  没有治疗和检查的日子,贺璞宁便会推着他在医院里面散散步。矿区医院是总集团直接投资的,建筑面积并不算小,到处弯弯绕绕的,贺璞宁一开始甚至会迷路。常常要去门诊楼拿资料,却不小心走到了骨外科或者机关楼。后来次数多了,他才逐渐熟悉起来。到现在不仅化验科和病房区,就连去许明辉宿舍的路他都也了如指掌。

  那天难得是个艳阳日,阳关已经不盛夏日那般毒辣,懒懒散散地打在身上,忍不住让人眯了眼睛。贺璞宁推着陈安慢悠悠地走着,又来到种着那两颗枣树的地方。

  树上的果子比上次看的时候大了不少,有的甚至染上了一点红。

  陈安望着望着,便突然来了兴趣,心血来潮地说想尝一颗。难得见他的眼里露出光彩,贺璞宁不忍拒绝,摘了一个看上去最红的,又仔细洗干净了,才小心翼翼地放到陈安的手上。

  因为长期的注射,陈安的双手已经变得浮肿不堪,上面布满了骇人的淤青和针眼。贺璞宁将枣子放在他的掌心,只匆匆窥了一眼便不忍再看。

  陈安倒没注意他的异样,满心思都在那颗枣上,接到自己手里后想也不想,直接对着咬了一大口。想象中的香甜味道却没有出现。眉心浅浅地皱起,陈安撇着嘴,有些嫌弃地将剩下的半颗扔在了地上。

  “酸。”

  “都说了让你不要吃。”

  贺璞宁看着他难得的朝气模样,忍不住跟着勾了勾嘴角。只是那笑容无比浅淡,像被轻轻一吹就能消失不见了。

  将陈安的轮椅推到长凳边上,贺璞宁也跟着坐了下来,两个人手牵着手,肩膀碰着肩膀,享受着难得的静谧和安宁。

  一阵微风吹来,树叶在脚下沙沙作响,带着隐秘的凉意。陈安还没反应过来,正闭眼安心于这片刻的舒适,就蓦地有什么东西披在了自己的后背。

  “起风了,小心着凉。” 贺璞宁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拿出早已备好的薄衫给陈安穿上,连扣子都一丝不苟地系好。直到抚平最后一丝褶皱,贺璞宁才停了手,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他正要坐回原位,却突然感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贺璞宁定睛一看,入眼却是刺目惊心的红。

  他恍惚一瞬,血滴就像收不住的暴雨般变本加厉地落了下来。贺璞宁慌慌张张地抬起头,就看见陈安神情痛苦地捂着自己的鼻子,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指缝不断涌出来,弄花了大半张脸。他一边捂紧了,一边朝贺璞宁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嘴里含糊而混沌地催促着:“纸…… 拿纸……”

  贺璞宁险些被眼前的这一幕吓掉半条命,他将大半包纸巾全都不管不顾地抽了出来,贴在陈安的脸上,这才发现陈安的额头烫得吓人。

  然而根本无济于事,洁白的纸巾很快又被染红,陈安的鼻血就像开闸的洪水一样怎么也止不住。

  “来人!来人!医生!” 等救护车时那段可怕的回忆似乎又涌了上来,贺璞宁全身发着抖,着急又无措地对着四周大喊,泪水不知不觉流了满脸,“有没有人!许明辉!救命——”

  陈安又一次被推进了急诊室。

  医生和护士一拥而上,绕着他跑来跑去好一阵忙活,中途甚至下了一次病危通知。等终于把陈安的鼻血止住,体温也慢慢降下去,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了。

  陈安不敌疲倦,再度昏睡了过去。好在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医生对贺璞宁说不用担心,说陈安暂时只是失血过多,大脑有点缺氧。

  以防再有什么意外,医生还是重新开了些药物。

  贺璞宁领了处方单去收费处,却被对方委婉告知卡里的余额不足。

  他茫然地望着手里的卡,想着上次充了两万块也不过是几天前而已。

  程倩给他的那个信封早就存了进去,贺璞宁的兜里只剩下了陈安给他的那张储蓄卡。

  他讷讷地将卡伸进窗口:“从这里划吧。”

  对方手脚麻利地刷了,对他说:“卡里还有一万二,要充多少?”

  贺璞宁哽着喉咙沉默片刻,最后说:“都充了吧。”

  他像个木偶般机械地输入密码,听着电脑发出缴费成功的滴滴声。

  里面的人很快把收费单递了过来。贺璞宁怔怔地接过,听着对方不带感情地喊道:“下一位。”

  肿瘤科的病房走廊依旧喧哗,像早市的菜场那般吵闹。矿区环境恶劣,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病人,更多的是因为长年下矿,从尘肺加重到肺癌的人。

  耳边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咳嗽和粗喘,像是破旧的风箱那般沙哑。偶尔有一两个病人经过,他们多数佝偻着身子,模样凄惨,病魔已经把每个人折磨得形销骨立,如同寒冬里的枯木,随时都有可能化为灰烬。

  贺璞宁像是突然被人抽干了力气,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尽头的安全通道里,整个人猛地跌坐进冰凉的台阶上。

  衣服和手上还沾着血渍,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渐渐变成铁锈般的深红色。一路上没收到任何异样的目光,所以贺璞宁一直也没注意——这里的人早已对这种画面习以为常。

  贺璞宁定定地望着手上被他揉得不成样子的缴费单和病危通知书,执拗地要用手指抚平上面的褶皱。指缝里残留的血迹在上面突兀地划过一道血红,沉积多日的压力像是蓦地找到了爆发口,一股铺天盖地的绝望咆哮着汹涌袭来。

  他把脸埋进了膝盖里,突然感到胸中大恸,忍不住坐在地上痛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