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这是在干什么?”谢贽站在杨得瑾身后问道。

  亲王府后院划分出来的一大片的沙地,像是专门用来斗狗或斗鸡的娱乐场所。

  而杨得瑾穿着下人的衣服,蹲在沙地中央,周围摆了几个盆,有的用来盛水,有的用来装沙。

  杨得瑾回头,扔下手上的活儿,站起身来走到谢贽面前对她说,“在做实验。”

  “做实验?”

  杨得瑾点头:“谢大人可还记得,那日我在你府门前说过的话?”

  见谢贽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杨得瑾接着说道:“我当时说,有些事就算是亲眼看见的,都不一定是真的。”

  谢贽这才想起来,是杨得瑾亲手将亲王令交到自己手中的那一天。

  “嗯,我记得。”

  “所以,我想着能不能试着复现一下那枢机主教的作案手法。”

  “殿下是怀疑,那所谓的神汤和水蚀,都是教众作假?”

  “对。”

  大成教的那些把戏,糊弄下迷信愚昧的古代人可还成,她一个现代无神论者肯定是不信这些的。

  鬼神之说都省省吧,都说了,咱这穿的书不是什么科幻修真文。

  谢贽扫视了一眼周围,问道:“所以殿下跑到这沙地里玩……做实验?

  “害,你先别管。”杨得瑾摆摆手,“不说这个,你来找我,是发现了什么?”

  谢贽点头,回答道:“我在大理寺中确实获取了不少信息,不过还需要殿下的验证。”

  “回我房间说吧。”

  杨得瑾换了身云锦白袍出了卧房,二人在正室案前坐定,谢贽将她跟裴煜的发现给杨得瑾捋了一遍。

  杨得瑾听完,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随后拉开乌木案的小隔层,从中取出一张信纸,递给谢贽。

  “这是?”谢贽接过。

  “是暗卫报回来的名单,你说的薛员外、军器监监丞还有大理寺卿正好都在里面。”

  谢贽打开那张信纸,快速地扫了一眼。杨得瑾派出去的暗卫只有十几人,这上面便记录了十多个名字,各个非富即贵,她重点关注的三个人赫然在列。

  杨得瑾:“哎,你说连大理寺的长官都牵扯其中,那裴少卿……”

  谢贽:“裴煜先前在外地寻访,前几天才回临京城,他对寺卿的事应该并不知情。”

  杨得瑾哦一声:“那裴少卿应该是能信任的吧,我们之后查案子也带上他?”

  “带上。”谢贽重新把信纸折好,“他会武功,多少能保护你。”

  杨得瑾眨了眨眼,迟疑地看着谢贽。

  谢贽:“怎么?”

  “我能保护好自己,而且我有自己的暗卫。”

  “多一个人护着你总没有坏处。”

  杨得瑾起身走到谢贽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执瑞,谢谢你啊。”

  谢贽对她直呼自己的表字还是有些不习惯,这会儿又听到她向自己道谢,看着那张人畜无害的面庞,谢贽总觉得自己胸腔中有些奇怪的鼓动。

  杨得瑾隔着她的案几,盘腿坐下,看着她。

  “谢执瑞,我之前就觉得,你有点不自信。”

  她本该用的是问句,语气却十分肯定。谢贽没预料到她突然这么说,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答。

  谢贽沉默一阵,不置可否:“殿下何出此言?”

  杨得瑾双手往身后一撑,极为放松地仰了仰头。

  谢贽的自卑感似有若无,很难捉摸,弄得杨得瑾总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感觉吧。”杨得瑾闭着眼睛说道,“之前劝阻我潜入无名观,你也是这副忧虑的模样。”

  “操心我的安危,怕我出什么意外。

  “但实际上,以谢侍郎的缜密心思,完全能够护我周全。你很优秀,你有能力去守护别人。

  “不相信别人可以,但总要相信自己。”

  谢贽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作声。不知是不想理会,还是被说中了心坎,难以辩驳。

  一直以来,她都活在回溯前的阴影当中。没能保护好师母,没能为白丞相平反,也没能开解他们的女儿。

  谢贽只是个普通人,但她承受着比普通人更沉重的责任和使命,她也会感到孤独,感到无助,感到苦痛。

  这是她的弱点,为了保护自己,她必须带上一身刺,给人以无懈可击的形象。无情,冷漠,又公平正直,她都快要以为这才是真正的她了。

  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便以为不会失去任何东西。实际上还是害怕着,怕重蹈覆辙,怕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却从未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会被一个人如此轻易地揭开了她幼稚又严实的防护。

  可是眼前的这个人,她明明比她岁数还小,怎么能如此轻易就看穿了她的伪装?

  猝不及防,又让人无所适从。

  “我不知道执瑞你为什么会这样,但是我觉得你可以更自信更张扬一点,大盛最年轻的判官嘛,有这个资格。”

  杨得瑾边说还边取出一个倒扣着的茶杯,用滚水烫过,再倒满清澈的茶水。

  素瓷雪色缥沫香,茶香氤氲,润红了谢贽的眼眸。

  杨得瑾把杯子推过去,抬头去看她,却被她红红的眼眶吓了一跳。

  “诶?你……”

  杨得瑾心想自己直接说出来,是不是太不给谢贽面子了,正要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谢贽却抢先开口了。

  “信徒们就有劳殿下派人盯紧了。前日大成教放出了那样的神谕,说不准最近会有大动作,我们得再去找一趟何琮了。”谢贽端起茶杯放在面前,说完便不怕烫似的,一饮而尽。

  杨得瑾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想叫她别喝那么急。万一烫伤食道怎么办?!可她的嘴张了张,到底没能说得出话来,只微微叹口气,体贴地揭过方才的话题,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好,下次休沐就在七天后,到时候咱们再去藏娇楼堵何琮。”

  “不行,不能等那么久。”谢贽放下杯子,垂眼看着案面,“我们必须尽快。”

  杨得瑾自然没有意见,查案这事,谢贽是专业的。

  “行,听你安排。”

  听到她顺从的回答,谢贽说不出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方才喝得太急,谢贽觉得那茶水一直从口腔烫到了胃里。她谢贽从来镇定自持,这次是真的失态了。

  杨得瑾:“今日天色也不早了,明日带上裴少卿,我们一起去找何琮。晚上我再研究研究大成教拿来唬人的花招。”说完便又拿起案上的那张名单仔细地看着。

  “谢谢。”

  杨得瑾一愣,她抬头问道:“你说什么?”

  谢贽端坐对面,双手放于膝盖,神情认真又坚定,仿佛在说什么十分重要的事:“我说,我一定保护好你。”

  杨得瑾眼中有过一瞬怔愣,而后逐渐有了欣慰之意。

  她自认不是特别会安慰人的人,像谢贽这样冷淡的人能听进去她的话,真的很令她高兴。

  “嗯,我相信你。”

  //

  翌日,国子监周围。

  “哎,咱们就这么守在国子监门口?为什么不直接进去见人啊?”裴煜一身便衣立在二人旁边问道。

  今日杨得瑾、谢贽和裴煜三人来国子监门外蹲何琮,为了不暴露身份,都换上了常服。

  谢贽隔着墙角,看向国子监大门:“不能打草惊蛇。”

  裴煜抱臂,斜着眼睛看她。

  当初你来大理寺嫖卷宗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谨慎的,区区一个国子监而已,凭着亲王令信随便进就是了,更何况瑜亲王本人就在这儿呢。

  不过心里想是一回事,裴煜可不能抱怨出来,毕竟谢贽确实有本事,他一个后辈还是闭上嘴老实照做就是了。

  “出来了。”谢贽道。

  两人连忙看去,发现确实是何琮从门内走出,他跟守卫说了两句闲话,准备离开。

  “这时辰还早着呢,他这么早就下衙了?”裴煜抬头看了看天。

  烈日高悬在天空,丝毫没有予人凉快的意思。

  “古人也会早退啊?”杨得瑾也跟着抬头望了望天,嘀咕道。

  “别想了,人要走了。”谢贽提醒道。

  “那我们快跟上。”

  谢贽直觉不对劲,便没有让两人上前堵路,只紧紧地跟在他后面。

  何琮这是要去哪儿?

  走了快有两刻钟,已经到了城北,可何琮既没有回他自己家,也没有去平康里,而是择狭窄的巷子,拐进了一处小院。

  “何琮不住这里吧?他来这儿干什么?”裴煜问。

  “不清楚,我们要进去吗?”

  谢贽蹙眉:“不,守在外面看着。”

  何琮行色匆匆,鬼鬼祟祟,到底是要干什么?

  日头很大,几人找了个阴凉的地儿盯梢。即便如此,热浪还是一下又一下地向人扑面而来。

  杨得瑾作为一个吹惯了空调的现代人,哪受得了这般火烤,她摘下一片叶子正心情烦躁地扇着。

  “哎哎哎,出来了。”裴煜看到何琮进入的院子里开了一条缝,正要往那边去。

  “慢着,有别的人。”谢贽连忙按住他。

  “哦哦。”裴煜连忙停下脚步,跟两人一起躲在转角处看着。

  在何琮身后,跟出来一个穿着严严实实的人,兜帽盖头,看不清样貌。暗中观察的几人对视一眼,都从另外两人眼中看出了惊愕。

  杨得瑾低声道:“白斗篷!”

  裴煜:“是教会的人。”

  谢贽没有作声,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边。何琮站在门口,朝那白斗篷躬身道别,白斗篷没说什么便转身离去。

  眼看人要走了,杨得瑾连忙看向谢贽:“谢大人,咱们追上去吧?”

  裴煜:“对啊,那人肯定不简单,我去追!”

  谢贽一口回绝掉他的自荐:“那个人步伐稳健,是个练家子。我去追,你们盯着何琮更保险。”

  杨得瑾:“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谢贽打断她的话,“查案这件事全听我安排,你说的。”

  杨得瑾皱了皱眉,勉强点了点头:“好吧,你注意安全。”

  谢贽抬手按了按她的肩膀,笑了笑,转而对着裴煜说:“保护好她。”

  裴煜点头:“那肯定。”

  兜帽人拐出巷子后一直向北走,谢贽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其后。

  那人反侦查能力不错,谢贽没跟多久他便有所察觉。谢贽也看得出来那人想甩掉自己,她更加不敢眨眼,死死地盯着前面的白色背影。

  谁也不知道,人多热闹的东市,烈日下正上演着一场追逐好戏。兜帽人步伐越来越快,谢贽堪堪能追上。

  或许是惊讶于在嘈杂混乱的东市都没能甩掉后面的尾巴,兜帽人似乎有些急眼了。一出市场,他便突然奔跑起来。

  “站住!”谢贽大喊一声,也飞步追上去。

  狭窄的巷道中,有街坊邻里堆放的杂物,并不适合追逐。但他似乎很熟悉此处的街道格局,明显是想要利用这些障碍物绊住谢贽。

  谢贽要躲开这些杂物还是绰绰有余的,她知道再往前走就是巡防营的城北营区,那地方闲杂人等严禁进入,兜帽人跑不远的。

  正想着,却见兜帽人的身影突然消失在左边街口。谢贽心道不妙,赶紧追上去,看到那人又拐进一个阴暗的胡同中。

  谢贽估摸了一下两人的距离,又看了看周围低矮的建筑。随后一个助跑,右脚蹬在石墙上,双手勾住墙沿一用力,站上墙沿后又轻松地翻身上了屋顶。

  在高处,她环视周围,很快就找到了那个逃跑的人。

  兜帽人边跑边往后看,还以为自己甩掉了谢贽。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谢贽却突然从前面的房顶上跳下来。

  那人看上去惊愕极了,连忙刹住脚步,慌不择路地拐入一个岔口。

  谢贽知道那里是死胡同,便也不着急,只缓步逼近。

  “什么人?!”岔口另一边突然响起喊声。

  城门领提着剑出现在前方,他穿着武官的官服,身披铠甲,没有带头盔。

  谢贽一看,知道这人是出来巡逻的。

  “是你啊谢侍郎,你怎么在这儿?”季追鹿没想到谢贽会出现在城防营附近,这才把剑收进鞘里。

  “找人。”

  自从季追鹿知道杨谢二人关系不一般之后,他倒是收起了那副傲慢的态度,没再插嘴她们两人之间的事了。

  此刻他被谢贽冷漠敷衍,也不生气,只公式化地盘问道:“你来城防司营区附近找人?”

  “刑部办案,有问题?”

  季追鹿说了句没问题:“那人呢?”

  谢贽:“就在你右边的胡同里,季校尉可别让人跑了。”

  季追鹿听了这话,疑惑的嗯了一声,侧头看了眼那个死胡同。

  “你大白天说什么梦话呢,”季追鹿转过头来,“这破胡同里哪儿有人?”

  谢贽听罢,惊道:“怎么可能?!”说完便快步上前,停在胡同口面前。

  封死了的胡同,从胡同口到最里面有十来步的距离,连顶上都盖了一层木板当做棚子,整个胡同昏暗封闭。

  面前的地上有一件丢落的白色斗篷,靠墙除了一些干柴和翻倒的箩筐,再无别物,根本不是能藏人的地方。

  谢贽简直怀疑自己眼睛出现了问题,她捡起那件斗篷,不死心地想要再往里走去。

  “谢侍郎,这是个死胡同,你怕不是找错地方了吧?”季追鹿站在她身后,抱着手臂偏头看她。

  刚才她在的街道跟这条胡同是垂直的,如果那人从胡同口退出来,谢贽是一定能看到的。

  她在跟季追鹿说话的时候,里面没有任何人出来,也没有别的出口,兜帽人是绝对不可能逃出去的。

  季追鹿又是从胡同对面过来的,也不可能是被他藏起来了。

  可事实就是,那个人凭空消失在了死胡同里,如同蒸发一般。如果不是他丢了一件白斗篷,谢贽都要以为自己在做梦。

  也许季追鹿从另一边过来的时,那个人就已经消失了。谢贽只感觉又惊又疑,还很生气。

  见了鬼了。

  “季校尉刚刚过来的时候,没有看见什么形迹可疑的人?”

  “有啊。”

  “谁?”

  “你。”

  “……”

  季追鹿见对方神情冷漠,他自讨没趣地收回手指,轻咳一声:“开个玩笑……”

  谢贽狐疑地看着他,季追鹿被她盯得发毛,正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却听见她问:“季校尉听说过大成教吗?”

  季追鹿听后,委婉地说道:“不好意思谢侍郎,我不信鬼神之说。”

  谢贽:“……”这是把她当成传教的了。

  谢贽叹了口气,季追鹿应该是指望不上了。大成教徒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她面前,追了这么远,却还是让他给溜了,看来只能靠何琮那边了。

  想到这里,谢贽表情突然僵了一瞬,捏着白斗篷的手也不自觉地用力。

  遭了,杨得瑾!

  “哎哎,谢侍郎,这就走啦?”季追鹿见谢贽突然扔下斗篷,绕过自己往外面跑去,连忙大喊一声。

  谢贽心中发慌,根本没工夫搭理季追鹿。

  季追鹿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嘀咕道:“一天天的。”

  等到谢贽跑回原先那处偏僻的小院的时候,杨得瑾和裴煜早已不知所踪,也没有何琮的影子。

  谢贽大口喘气,额头上汗津津的,她在附近喊了两声没有听到回应,又匆忙赶回长乐坊。

  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杨得瑾身边有裴煜,他身手不差,他答应过会保护好杨得瑾的。

  杨得瑾身边还跟着那么多暗卫,怎么也不会栽在别人手里,那不可能的。

  杨得瑾那么灵通,鬼点子那么多的一个人,应该只是发现了什么,来不及通知自己才去了别的地方。

  谢贽敲响了亲王府的门。

  亲王府的管家说她没有回去过,也没有接到女帝召见的消息。

  何琮家,劝仙楼,大理寺,各处的暗哨岗,都不曾出现过杨得瑾的身影。

  杨得瑾的府兵幕僚、自己布置出去的人都没有杨得瑾的消息。

  谢贽甚至还策马跑到了城外无名观,搜遍了整个无名观,看到的只是数年如一日的破败景象和已经被砂石填满的池塘,就是曾经吞噬过活人的那个水蚀之刑。

  她站在无名观的院子中央,烈日之下,她却感觉浑身发冷,手指冰凉。

  谢贽感到有些呼吸不过来,四肢无力,心脏,侧额,颈搏和脉搏都在剧烈跳动,仿佛要冲破血管。

  记忆中那种无助的感觉如潮水般袭来,撕扯嘲笑着谢贽。

  谢贽缓缓蹲下,把脑袋埋在膝盖里。

  她好像,又把重要的人给弄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贽:我会保护好杨得瑾。

  杨得瑾(失联)

  谢贽:……这flag要不要回收得这么快啊?!

  江,你是我亲江,能不能别搞三级审核,我求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