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景侧头看了一眼沈芳朝，转而又将视线投向推石磨的周廷芝，“芳朝，你说周大哥是新科探花？”
沈芳朝见李元景不知情，便将周廷芝的情况大约说了一遍。
李元景有点意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一副难以言喻的模样，摆了一下头道：“他只说自己姓周，寺里人问他什么，他也不答话。”
“没想到他会是探花郎？”李元景唏嘘。
“他也挺惨的。”
沈芳朝记得上一回临时役人村遭了灾后，周廷芝也住到了西城军营，不知怎的这人又跑到这儿来了。
李元景道：“哦，怪不得，初见周大哥，他一身潦倒，我与他言谈之间，又可见他学问深厚，我猜他大抵是个被贬来的年轻官吏，黑马道不乏这样人。只不过，新科探花落得如此际遇，也挺少见。”
“我认得你。”知知打量着周廷芝，清脆声道。
周廷芝推得过于认真，一时没发现身后多了一个小家伙。
知知以为自己认错了，再次打量了一下，诶，没错呀？
她还记得在医馆见到周廷芝哭得很可怜的样子，还听三哥说过他的故事，是个会读书的书呆子。
怎么他如今孤零零一个人在这儿冷天的户外磨豆子呀？
小红村村口就有一个石磨，她见大人们推过，可费劲了！郑大娘推的时候吭哧吭哧直喘气。
他这么瘦，力气大概还比不上郑大娘？知知数了数周廷芝脚下的桶子，足足五桶黄豆，好多哦。
“你是被罚来这里的吗？磨这个很辛苦的，我来帮你吧？”
知知把手搭在了推杆上，周廷芝好似这才发现身后有人，低头一看——好小一双手？
知知从他手底下探出头，甜美的小脸蛋上，两只眼睛弯弯一笑，“我力气可大了！我们家除了四哥还有三哥力气小一些，我，阿兄，阿姐，小六，力气都比牛大！”
周廷芝：“……”
恰好跟上来的沈庭风摸摸头，有吗？
“四哥，你也来帮忙吧？”知知回头看见沈庭风，招招手。还想找沈江流，却发现不见了小六身影。
“好啊。”沈庭风很乐意助人，上来也搭在了推杆上，半身倾斜，准备使劲儿。
知知推着推杆猛一发力，手里的推杆一瞬间离开一尺之远，周廷芝和沈庭风没准备好，啪叽两声——双双一个重心不稳，往前一扑，沈庭风身子短小，扑在雪地里，周廷芝扑在一只木桶上，桶子一翻，泡在水里的黄豆哗啦一声全都倒在了他的头上。
李元景还有沈芳朝陡然停在数步距离外，面面相觑。
“……”
“……”
旁边不远经过的两个僧人拿着手里的东西，一人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知知回过头，看了看周廷芝，又看了看沈庭风，是她太大力了嘛？
沈庭风自己爬了起来，周廷芝费力爬起，坐在地上瑟瑟发抖，抬手一抹脸上，全是豆子和水。
知知赶忙上来，蹲下来给他捡头上的黄豆子，十分歉意，“你别哭，我刚才不小心使劲使大了，我给你擦擦。”
周廷芝：“……”
“我这么大的人，哪有摔一跤便哭的道理，我没事。是我自己没留神。”
“你不想哭呀？那太好了。”知知摸摸周廷芝的头，“你们大人说了，摔一跤，摸摸头便好了。”
周廷芝一怔，鼻子一酸，忍住了。
不能在小朋友面前打脸。
周廷芝面容低垂，神态淡淡的，消瘦的眉心之间似乎积压着挥之不去的颓靡，他随便的拍了两下衣裳上的豆子和雪，想站起身，腿一抖又给坐下来了。
“你还有干净的衣裳吗？你的衣裳都湿了。”知知瞅着周廷芝，越瞅越觉可怜，他好像越来越呆了呢？
“外衣只是湿了一点，不妨事。”周廷芝消沉的回道。
“那你是饿了吗？”
“我……”周廷芝张了张嘴，“我在学着辟谷。”
“什么是辟谷？”知知好奇问。
“一种修养身心的方式，辟谷期间不食五谷杂粮，故而廷芝才……哎，罢了。小妹妹，我怎么瞧你有点眼熟？”周廷芝厌厌地，似乎不想多开口说话。
“因为我们见过呀！”知知回，“在医馆。”
周廷芝一听医馆，顿时更显得失神落魄，想了一下，没什么印象。
旁边沈庭风拿着手帕仔细擦着身上的脏污，直到擦干净了，才满意了。
“小五，我们把地上的豆子给人家都捡起来吧？”沈庭风把自己弄干净后，瞧着满地的黄豆，有些可惜。
“四哥你说的对，一粒豆子来之不易，都怪我搞砸了呢。”知知乖巧的蹲下去捡豆子。
“还是我来吧，地上有雪，小妹妹，你们别冻着手。”周廷芝有气无力的说，“反正我在这寺里，有的是时间。”
“我们也来帮忙吧。”
李元景和沈芳朝看了一会，这才走了过来帮忙。
周廷芝木然的抬了一下头，“是次仁小师傅。”
李元景虽然知道了他是新科探花，但也没多说什么，大家一起帮着把地上的黄豆都捡回了木桶里。
“手帕是干净的，小施主擦擦脸。”见知知弄得脸也花了，李元景掏出随身的帕子。
知知毫不客气的接过，擦了擦脸，抬头看见门口的身影，转手将手帕还给李元景，高兴的跑了过去，“阿姐，阿兄！”
李元景低头看了一眼手帕，微微一笑，折叠起来，贴身收起，从容起身。
沈思月他们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园子里弟弟妹妹们蹲在地上捡豆子的一幕。
周廷芝望着沈思月呆愣了一下，听着几个小家伙叫唤，更是又呆了一下。
仿佛这才回忆起来，连忙摇晃着站起身，面对沈思月鞠躬一礼，“原来他们是恩人的家人，在下惭愧，竟未认出。”
韩计通打量了周廷芝一眼，蓬头垢面，胡须拉渣，双眼无神，面颊无色——顿时之间唏嘘不已，这才两月不见，怎地变成了这副潦倒的样子？
婶子死后周廷芝心若死灰，偏偏命运一再耍弄他，兜兜转转来到了托叶寺，干这个粗使的活计。
说不上多好，也说不上坏，怎么说托叶寺有吃有穿有住。
起初他连扫地这种活都不会做，慢慢的做着做着，便也学会了。后来他发现，干活能让他短暂忘记痛苦，于是他开始主动讨最苦最累的活来干，然后他喜欢上了磨豆子。
石磨前一磨便是一整日的时间，僧人们都很忙，忙着抄经念佛，无人打搅，无人在意。
后来他又学着僧人辟谷，当身体处于一种空虚的状态时，也许头脑便无法进行思考，也就不会再想东想西，这一招其实很管用，可日复一日，周廷芝觉得自己愈发消沉。
寒窗苦读二十载，余生却要在这种地方磋磨耗尽，周廷芝甚至想当个和尚都不被允许。
沈思月也感到意外，她当日托樊将军帮忙，将周廷芝调回内城，给安个轻省的文活，没想到来了托叶寺，想来樊将军也不知情，大概是这书呆子又让人给挤兑了。
好在托叶寺不是什么坏去处。
“怎么不见小六？”柳三娘扫了一圈，孩子里少了一个人。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