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裴南一开始住在家里, 后来开了学,便开始行踪莫测了起来,有时不回家, 有时也会喝了酒回来。

  他当然不会向她报备自己的行踪。

  于是睡在他家时,她常常不能确定他此刻是否和她在同一个空间里。

  再后来, 她读了高中,选了一所寄宿制的学校, 平日里大多宿在学校,和傅裴南的交集便也就少了。

  每逢周末,她会回傅裴南那里。

  到了家, 她会给傅裴南发一条信息,说:【哥, 我回来了。】

  周日离开时,也会给他发一个信息, 说:【我回学校了。】

  周末在他家时, 她总是十分拘谨。

  在卧室里, 她不敢穿得太过随意,总是一睁眼便起床洗漱, 换好外衣, 而后坐在桌前复习自己的功课,或一遍遍地修改自己的作业,去追赶自己因语言和教材差异,而时常感到十分吃力的成绩。

  她也不太喜欢下楼走动, 只有饿了才会下楼去冰箱找些食物,或自己去超市买些零食囤在卧室里。

  有时他会来敲敲她房门, 说:“是我。”

  “在里面吗?”

  唐珞走过去开门, 两手攥着门, 有些怯生生地说:“哥,你回来了。”

  傅裴南站在门外不进来,说:“下楼吃饭。”

  “我刚刚吃过了。”

  她说的刚刚,是在七小时之前的中午。

  傅裴南问:“吃什么了?”

  “三明治。”

  他笑了一下说:“我让Lucas去川菜馆买了点东西回来。”

  在异国他乡,没有什么能比火辣辣的川菜和火锅,更能抚慰一个饥.渴已久的中国胃了。

  唐珞“哦”了一声,便跟在他身后一同下了楼。

  饭桌上他们总是沉默少言。

  傅裴南吃饭时,习惯把左手笔直地伸展过去,把着中岛台边沿,右手优雅地动筷。

  而这样的姿势,总是让她感到自己笼罩在一阵威压之下。

  在他对面时,她总是吃的不多。

  他盛给她的一碗饭,她一般吃个三分之一便也就吃不下了,放下筷子,两只小臂轻轻抵在中岛台边沿,目光落在桌面上的某一处,静静等着对面的他吃完。

  而傅裴南总是说:“再吃一口。”

  或给她夹一块鱼,说:“把这鱼吃了。”

  课业的繁重、文化上的壁垒、一切经济来源都要依靠一个非亲非故之人的现状,迅速磨平了她身上所有的棱角和骄傲。

  她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渺小,也第一次明白,自己想要的未来,要通过多么大的努力和挣扎才可以触及。

  饭桌上,他总能用简单两三句话,微妙地调节空气中过于沉默的氛围。

  他偶尔会过问一下她的课业,或用自己地道的英文,测一测她的水平有无长进,纠正她口语中常见的中式英语,和表达过于书面的问题,当真如兄长一般……

  那时的他们都在恪守着哥哥和妹妹的本分,谁都不敢僭越一步,让这本就脆弱的关系彻底塌房。

  她也一心只想把学习搞好,将来能去读一所好一些的大学,找一份好一些工作,把自己欠他的钱还上,过上体面的生活,而不敢去妄想其它。

  *

  每逢寒暑假,他都要回国。

  而每当此时,唐珞一个人在家也会更自在一些。

  她会在厨房自己做做饭,也会在露台放一把椅子晒晒太阳。

  那次寒假的夜晚,她卧室洗手间里的花洒坏了,便到了一楼浴室洗澡。

  当时两名菲佣已经下了班回家,离开学也还有一段距离,傅裴南也不会回来,她便裹了条浴巾出来。

  只是一出门,便听玄关处有脚步声传来。

  她在浴室门口是一个视觉死角,也看不见来人是谁,只是用手臂紧紧捂在了胸前便慌张向二楼跑去。

  只是这落荒而逃的背影,还是被傅裴南尽收眼底。

  当时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一米六五的身高,比现在有肉一些,不过因骨架小,整个人看上去骨肉匀称。

  她双腿天生的笔直修长,小腿肚上有一些肉,奋力向二楼逃,刚洗过的长发在楼梯间滴下一路蜿蜒的水痕。

  第二天上午,傅裴南上楼敲了敲门。

  唐珞走去应门,说了声:“哥,你回来了。”

  “陪我出去吃个早饭吧。”

  “好啊,我要先换个衣服。”

  “行,我在车库等你。”

  *

  记得是在五月末的一个周五,她本打算在宿舍度周末,只是正在完成作业时,宿舍却忽然断了电。

  她等了许久也不见来,没办法,只能收好了书本,又拿了一套换洗的衣服,便出门乘地铁去往傅裴南的家。

  美国的公共交通不如国内四通八达,没有私家车,出行便不太方便。

  尤其傅裴南家所在的位置,每次过去,她都要地铁转公交,公交转优步,有时优步也不好打到车。

  到了家,她照例给他发了个信息,说:【哥哥。】

  【宿舍忽然断电了,我回来了。】

  而这时,傅裴南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他说他喝醉了,让她过来接他。

  那时的她在傅裴南面前格外乖顺,毕竟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她不敢怠慢,出门打了个车便赶了过去。

  那天是在他朋友家的house party。

  他朋友家很大,三层别墅内、别墅外巨大的草坪上,都聚满了年轻的男男女女,各种肤色都有。

  长桌上摆满了香槟、威士忌,露天泳池里满是穿着大胆的女孩儿,音乐震耳欲聋,大家随节奏而狂欢摇摆。

  她穿了条白衬衫,穿了双白布鞋,头发高高绑在了头顶,露出了小而饱满的额头。

  一副乖乖女、学生妹模样,看着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她给傅裴南打了个电话,只是打了三遍也没人接,在院子门口顿足了许久,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美国人体格高大,且聚集在这里的人看着都不大正经,又喝多了酒,让她有些害怕。

  她像一个胆小的女孩儿第一次走进鬼屋,永远不知下一秒又会撞见什么。

  即便来了快有一年,她还是对人高马大的老外过于直白的搭讪,或不怀好意的目光感到十分不适。

  终于,她在院子里的沙发上找到了他。

  他们围坐一圈直接对着酒瓶喝酒,桌上大多是亚洲面孔。

  而傅裴南已经喝醉,整个人倒在了沙发上。

  唐珞有些无措地在一旁站了很久,不知该如何开口,终是说了句:“不好意思。”便硬生生走到了沙发前,从一圈人的注视下走到了他对面,轻轻拉起了他胳膊。

  而他早已烂醉如泥,毫无反应……

  一个男生问了句:“你是?”

  唐珞回了句:“我是他朋友,他叫我来接他回家。”

  “回家?”

  那个男生拉着长音,夸张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一个女生问了句:“你是他女朋友?”

  “好吧,不过比上回那个韩国小姐姐倒是可爱多了。”

  韩国小姐姐?

  对于傅裴南的私生活,她几乎一无所知,不知道他们口中这个韩国小姐姐是谁,不过也意识到,大概是女朋友,或在大家面前有过足以被猜测为男女朋友的举动吧……

  不知为何,她感到心底有些五味杂陈。

  她回了句:“不是女朋友。”

  男生道:“他现在喝成这样,我们又不认识你,怎么放心把他交给你呢,万一你是什么绑.架勒.索犯怎么办?”

  听到这儿,唐珞还天真地以为,这个男生当真是在关心他安危。

  毕竟对于这些身价比银行卡号还要长的阶层来说,大概还真会有这方面的困扰。

  她拿出手机,刚想说,她这里有他刚刚打来电话的通话记录,只是男生却来了一句:“要不这样吧小妹妹,你把这瓶酒干了,我们就把阿南卖给你怎么样?”说着,把旁边一瓶喝到一半的威士忌推到她面前。

  旁边人都在哈哈大笑,说他太损。

  而唐珞这才明白,原来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唐珞看了一眼那酒瓶。

  她之前没怎么喝过酒,也不懂酒,不过她知道威士忌属于烈酒的一种,让她干了这半瓶酒,无异于上刑一般。

  她说了句:“我是未.成年,你不能逼我喝酒。”

  于是一桌男男女女忽然爆出大笑,久久也不停歇。

  那个男生抱着肚子笑出了眼泪,说了句:“阿南喜欢搞未.成年啊?小妹妹,搞未.成年也是犯法的哎!”

  她知道无论自己再解释什么,都只是给桌上这群人增添笑料。

  她也明白,这些从小什么都不缺,也没什么追求的二世祖,玩腻了别的东西,就开始喜欢玩儿人了。

  不干了那半瓶酒,他们不会放她走。

  一个女孩儿娇滴滴地说了句:“好啦,不要再搞人家啦,你不怕阿南醒了,知道了这事儿跟你玩儿命啊。”

  而是在这时,她再也忍受不了,一把夺过了那半瓶酒,便对着瓶口“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喝到第二口时,她便被呛到泪流不止。

  胸口憋了一股气,怎么也喘不上来,那感觉比溺水还难受。

  喝完那半瓶酒,她整个人跌坐在了沙发上,眼泪一直控制不住地流,纯生理性的眼泪,过了好久才停歇。

  而睁开眼时,酒精已经猛烈上头,她只感到整个天地都在旋转。

  她勉强起身,想要拉起沙发上的傅裴南,只是此时,她身上早已使不出半点力气,连自保都难。

  而在这时,是桌上一个男生帮了她一把。

  他把傅裴南背了起来,说了句:“我送你吧。”说着,把他们送到了院子门口,还帮忙叫了辆的士。

  而那个男生,也就是朱星辰。

  穿过硕大的草坪时,他说了句:“他们这帮人是这样的,玩笑开的很大,其实也没什么恶意,你不要吓到了。而且你是阿南哥喊来的人,刚刚只是逗逗你,不喝那瓶酒,他们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唐珞应了声:“嗯。”

  把他们送上车后,朱星辰问了句:“你自己可以吗?”

  “可以,今天谢谢你。”

  “一会儿到了家,叫司机帮个忙,别忘了给点小费。”说着,他合上了她副驾驶的门,对她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