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唐珞十二点钟下了班, 在地下仓库隔档出的简陋更衣室里换上了自己的衣服,离开了酒楼。

  正值盛夏,夏夜微凉的风习习吹来。

  她穿了件白T恤, 背了个斜挎包,两手紧紧握在斜挎包带子上, 长长的脖子无力地向后折去,脑袋耷拉在后面, 漫无目的地走在走在广州午夜的街头。

  青春期时,心里总是有发泄不完的能量和躁闷。

  尤其这一阵她过得极度压抑,下了班后便总是一个人在街上不停地走, 消化着心间翻涌的情绪。

  她姑姑去世了。

  她妈妈不关心她死活。

  她退了学,现在在广州当着服务员, 和酒店另一个女生一起租了握手楼里的一间卧室,只是每月的工资, 都还是支付不起她的开销, 她姑姑走之前留给她的几万块钱, 现在也已越来越少。

  她成了一个不敢回望过去,也彻底失去未来的人。

  她只能在这生活的泥潭里, 越挣扎, 便陷得越深……

  她一直走、一直走。

  像是想冲破些什么,只是兜兜转转,却怎么也走不出命运的手掌心。

  掌心一寸寸收紧,压抑得她喘不过气起来。

  而不知走了多久, 身后响起一声:“唐珞。”

  那声音有点耳熟,只是一时间又想不起是谁。

  她回头一看, 竟是傅裴南。

  唐珞自认自己和他不熟, 傅裴南却是一副老熟人见面的口吻:“在后面跟了你很久, 想看看你想去哪儿,结果只是在散步。”

  唐珞定在了一盏昏黄色路灯下,反问了句:“跟我干嘛?”

  “你妈知道你在这儿吗?”

  唐珞只是嘲讽地笑了一下,没回答,他们又不熟,她没有必要回答他的问题,且他是唐铃惠的儿子,虽然没有唐铃惠傲慢,但在她眼里也都是一丘之貉,早晚的事儿。

  但沉默已是最好的答案。

  她妈要是管她,她又怎会出现在这儿?

  她妈没说不要她,但也确实没尽到什么母亲的责任。

  前一阵姑姑去世后,是她自己主动和她妈断了联系……

  也不能说断了联系,毕竟两人之间本就没什么联系,她只是不想再舔着脸去打电话要生活费了。

  傅裴南问了句:“你之后什么打算?继续在这儿待着?”

  “不然呢?”

  “你很喜欢这儿?”

  “我喜不喜欢重要吗?”

  那一年他也还年轻,二十岁的年纪。

  他只是有些痛心,看着小时候那个像弯月般骄傲又皎洁的女孩儿,四年不到的时间里,竟已坠落至此。

  他只是想帮帮她。

  他担心自己再不伸手,她哪天会从广州哪栋高楼上跳下去。

  如果生而愚钝倒也好,只是她那样聪颖又骄傲,又有什么比在她面前一点一点撕碎她的未来,更令人绝望的呢?

  他拉起了她的手,说了句:“跟我走,我带你去美国读书。”

  唐珞“噗嗤—”一声笑了,看着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笑话。

  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大抵都是如此吧。

  为了开心,可以把两万块人民币甩到她面前。

  一时兴起,说可以带她去美国读书。

  于他们而言只是一时的心情,于她而言,这却是开不起玩笑的真真实实的人生。

  她“呵”地冷笑了声:“得了吧,我跟你非亲非故。”

  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倔,不过见她心气儿还在,他倒也放心了,说了句:“我看你也吃了点苦,可你还是没能学会低头。你好歹也叫过我一声哥,我见不得你这样。我明晚回北京,我在广州给你报一个语言班,你明天把工作辞了,下个月,我来接你一起去美国。”顿了顿,“要不你直接跟我回北京?”

  只要唐珞点头,这一切于他而言都轻而易举。

  她没理会他,只是说了句:“我要回去睡觉了,明天还要上班。”说着,便扭头离开,却听他在身后又说了一句,“我明天去店里找你。”

  *

  第二日中午,他果真又来到了店里。

  唐珞看了他一眼,继续扭头收桌子,傅裴南则兀自上了楼,见一个服务生要跟上来,便指了指酒楼男经理道:“那个那个……阿……”

  阿川?阿涛?阿什么?

  一时间想不起他的名字来。

  经理眼力好,向他望了过去。

  傅裴南便指了指正在那儿奋力擦桌子的唐珞:“能叫她过来点单吗?”

  经理心领神会,应了声:“好的。”便走到唐珞身后,小声对他说了句,“昨天包间那位客人,你上去招呼一下。”

  “……”

  唐珞没办法,把抹布不轻不重往桌上一甩便跟了上去。

  傅裴南一个人点了一大桌菜。

  经理做了这么多年服务行业,什么人该怎么伺候心里都门儿清,且这位客人是连陈公子都要叫一声“傅兄”的人,今天又点了唐珞上去点菜,送菜时,自不用傅裴南多说,便安排了唐珞进进出出地送。

  唐珞没办法,只能照做。

  送完最后一道,她说了句:“你好,菜上齐了。”便要出去,傅裴南却在身后道,“叫你们经理来一下。”

  “……”

  唐珞去叫了经理,也不知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也不想理,自己下了楼继续干自己的活儿,而没一会儿,经理便下了楼,走到她身边道:“包间那位客人想让你上去陪他吃个饭,你看……”

  唐珞甩下了手中的抹布。

  她是来当服务员的,她不是来卖的吧!

  经理面露难色道:“这客人特殊,你上去陪一下,就吃个饭,不用喝酒。吃完我下午给你放半天假。”

  她继续卖力地擦着桌子,只是经理话说到了这份儿上,她不可能装作没听见继续干自己的活儿,又兀自擦了一会儿,不甘心地翻了个白眼,便扔下抹布上了楼。

  那天中午,两人隔着一张硕大的圆桌和一桌巨大的海鲜,面对面沉默地吃饭。

  吃完,傅裴南用白色餐巾抹了一下嘴,说了句:“我认真的,那件事你再考虑一下。你才十六岁,不上学,你准备一辈子做服务员吗?下个月中旬,我来广州接你。”说着,撕下桌上一张便签纸,给她留了个地址和电话,“把你身份证和户口本寄给我,我给你办护照递签。”

  一个月后,他来了条短信:【我在广州刚落地。】

  当时唐珞仍在酒楼打工,左手拿着抹布,右手拿着手机,看到短信只感到心底在“砰砰砰”地跳。

  顿了两秒,她回了一句:【好。】

  那是她一生中最疯狂的一个决定。

  但就像逆水之人,孤立无援,这时哪怕岸边有人递来一根稻草,她都要紧紧握住,挣扎着向岸边游去。

  放下手机,她摘下围裙,进更衣室换回了自己的衣服,对经理说了句“我不干了”,便离开了那家酒楼,回去收好了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飞奔向机场找他。

  像一只小鱼奋力地游向大海,像一只小鸟挣扎着飞向天空。

  *

  傅裴南在美国的住宅是一栋巨大的美式别墅,顶楼带一方露天泳池,车库里左四辆、右四辆地停着她只听过名字,而从未见过实物的豪车,走在房子里,每一个脚步中,都满是着金钱“哗啦啦”的声响。

  他给她安排了三楼的一间卧室,卧室内带卫生间,外面还有一方小露台,三楼也是三个楼层里私密性最好的一个楼层,平时除了佣人打扫,不会有人上来。

  到了房间,她有种虚幻的不真实感。

  他说了句:“你好好休息一下,抽空我带你去几个学校逛逛,你看看你想读哪个。”说着,要离开。

  她忽然叫了声:“哥哥。”

  他回过头问了声:“怎么了?”

  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她一切都要仰仗于他,虽然一开始也是抱着“再差,也不会比现在更差”的心情来的,只是真到了这儿,她还是被不安全的恐惧感包围,目光也像小时候刚到了唐家时,有些怯生生的,全然没了在广州时轻狂得像个不良少女的样子。

  她说了句:“你带我来了,就要对我负责。至少,如果你哪天不想再帮我了,你要买张机票把我送回去,不能让我饿死在这儿。”

  傅裴南笑了一下。

  人在缺乏安全感时,都会在脑子里盘算最坏的情况。

  只是在二十一世纪的当下,有人想象的最坏的情况,竟然会是,饿死?

  他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卡,放到她床边的书桌上:“卡里大概有七八万美金,这样能让你感到安全些吗?”

  她既然跟着来了,就是默认了会接受他的金钱。

  她没有推脱,说了句:“等我工作了,会还给你的。”

  他说了句:“休息吧。”便下楼去了。

  *

  他们家很大,也很空,除了他便是司机和佣人。

  其中一个佣人是中国人,讲得一口流利的英语,司机和另外两名菲佣都听她差遣。

  那天半夜,她下楼找水喝,路过那位中国阿姨的房间,听到阿姨在里面打电话的声音:“哎,太太。”

  “对,下午刚到家,还带了一个女孩儿过来,说是同学,宿舍还没开门,来这边借住几天。不过没住一个房间,两个人应该就是同学,没什么亲密举动,话也不多。”

  “好,太太。”

  她明白了,大概是唐铃惠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

  原来像他这样的人,也会有自己的苦闷。

  拥有着无上的金钱与尊荣,却没有半分自由可言。

  而几日后的夜里,她听他在楼下打电话的声音,语气激愤,像是在和谁吵架。

  “又是她告诉你的?”

  “我来这儿是干嘛的,我每个学期的成绩单都发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是担心我在这儿给你搞个孙子出来?”

  “好啊,关心我。她已经被我辞退了,麻烦你以后想关心我,就亲自打个电话问我,别天天从别人嘴里打听我行踪!”

  而第二日她下了楼,果然便没了那位中国阿姨的踪影。

  后来家里便只剩两名菲佣,两名菲佣都听不懂中文,只会讲英语,且英语讲得不错。她没有学上,傅裴南给她报了一个语言班,她在上语言班的同时,没事也会和菲佣聊聊天,练一练口语。

  有一回,傅裴南听她和佣人聊天,在一旁直忍不住笑。

  唐珞不以为意,也不知他在笑什么。

  过了会儿,她们聊完了,佣人上楼打扫卫生,傅裴南这才走过来接了一杯水,一边喝一边说了句:“唐珞,你没事儿少跟她们聊天,现在一开口就是股菲律宾味儿。”

  唐珞:“……”

  后来开了学,还真有同学问她是不是菲律宾人。

  再之后,她又上了几年高中,口音才慢慢矫正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