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六, 天还没亮幼云就被夏菱从被窝里挖了出来,赵妈妈一夜未安歇,这会儿眼珠子却亮得吓人,一边替她拾掇床铺一边唠叨:“人家新嫁娘成婚前一夜都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姑娘倒心宽得很, 便是外头打雷都叫不醒, 只恨睡不饱!”

  幼云坐在床边揉着眼睛讪笑了两声,她也很想故作娇羞地表现得忐忑些, 奈何功力尚浅, 一想到黎秉恪那双含笑的清眸便觉莫名的安心,实在是演不出来呀。

  赵妈妈手脚利落地系好寝帐,回身招呼来几个丫鬟簇拥着困倦得软绵绵的幼云仔细沐浴洗漱了一番,这边刚为她穿好一件金红绢质中衣按坐到妆台前, 忽闻外头的彩鹭打起帘子通传全福太太来了。

  幼云一抬头便见簪金戴玉的谢大娘子穿着一身极显气色的葱绿底缠枝柿蒂纹刻丝褙子,搭着陆氏的手一路说笑而来。

  夏菱一见来人连忙抽出压在妆盒底下的两封厚厚的红包, 绕到陆氏背后递进她手里, 陆氏满面灿笑地奉上红包, 口里谢道:“劳烦谢大娘子起个大早, 辛苦来一趟了。您上头公婆父母俱健在,脚下又儿女双全,让我们幼云沾沾您的福分!”

  “啧啧, 忒客气了, 今儿我才是来沾喜气的那个呢。”谢大娘子把红包交给随身婆子收好,从银盘里取来五色棉纱线,转头对幼云笑道, “好孩子, 时候也不早了, 咱们先来绞面罢。”

  常言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有两位姐姐的例子在前头,幼云虽是两辈子加起来头一回结婚,也对今晨的流程知道个大概,认命地端坐在绣墩上任由谢大娘子辣手摧花。

  脸上火辣辣的微疼了一阵后,立刻有丫鬟给她抹上了一层凉润的玉露膏,再接着就是七八只手在她眼前昏天黑地的一番涂脂抹粉,半个时辰后幼云看了看镜中一张黑眉红腮的大白脸,欲哭无泪地别过脸去。

  陆氏见状一把按下她的肩,扶着她细白的脖子把她的小脑袋转回镜前,嗔道:“九丫头别闹,头冠还没戴呢!”

  一顶镶宝嵌玉的并蒂牡丹修翅金凤冠往头上一放,幼云彻底不想说话了,甚至连张嘴吃两口莲子百合甜粥都有些困难,只好低头安静听着众人滔滔不绝的吉祥话儿。

  四个陪嫁大丫鬟今日分工很明确,瑞燕老成,负责在外周旋一众前来贺喜的老少女眷;彩鹭威信重,负责调配随行的丫鬟婆子;彩鸽心细,专管幼云的随身物件;夏菱则抱着一个雕红漆六攒食盒,寸步不离地守着幼云。

  屋里屋外不知热闹了多久,府门外才传来一阵吹吹打打的喧闹声,林府外管事一见着高头大马上意气风发的新姑爷,立刻领着小厮们去放炮仗迎花轿,顺便给幼云那几个摩拳擦掌的哥哥姐夫们腾个地儿。

  虽然今日的新郎官是亲王之尊,但拦门也是免不了的。

  林行策不是莽夫,他先上下打量了一番身着金红喜服气宇不凡的新妹夫,又左右看了看他带来的一伙迎亲儿郎,俱是腰杆铁硬的皇亲权贵不说,里头文有进士,武有将军,可谓阵脚齐全。

  林行策心知此门难守,只出了两幅对联来意思一下,对面从文的姚阁老之孙姚悯和承宣伯之子韩墨也不客气,一人一副当场作出了文采斐然、寓意也好的下联,引得四下一片喝彩。

  林行简和吴宣是武夫,总不能大喜的日子在门前抡刀与人过几招罢,只好与黎秉恪身后的几位小将军口头上讨教了一番兵法三十六计。

  幼云的亲哥和姐夫在前头使力,正要求黎秉恪作一首催妆诗,但架不住舅舅家的表哥早已通敌,小公爷张子诚给弟弟张子谈使了个眼色,兄弟俩一个去悄悄捂住在人群后默默守门的大姐夫郑允砚,一个挤走碍事的老管事拨开了门闩。

  一声嘹亮的口哨掠过众人的耳畔,黎秉恪高呼一声率领朗声大笑的众儿郎破门而入,大步流星地冲往正堂,留下后头的一排宋家哥儿万分豪气地挥洒红包,把林家请来助阵的亲朋好友及管事小厮都哄得眉开眼笑。

  林老太太今日容光焕发,穿着一件庄重华贵的黛紫金绣葫芦双福纹钉珠褙子,笑容可掬地看着面前品貌非凡的新孙婿,点头赞叹不止。

  新孙婿身份贵重,林老太太哪敢叫他跪地磕头,黎秉恪只作了个揖就得了一个诚意十足的大红包。

  林老爹对着前头两位女婿还敢耍耍岳父威风,这回遇上了圣上亲子端王那自然是尽显官场老滑头的本色,略略嘉勉了几句“同心同德,成双成业”之类的场面话,就与陆氏一同接了茶,放新女婿过关了。

  幼云手持一柄镶金坠珠的红纱缂丝凤协鸾和喜扇被喜娘领至黎秉恪身旁,满座亲眷只有谢大娘子敢向黎秉恪打趣道:“端王不如先隔着扇子瞧一瞧,瞧准了今儿要娶的是不是面前这个,出了这个门儿可就没得换了!”

  幼云这会儿是真觉得脸皮发烫了,偏黎秉恪还能毫不脸红地笑看着她,朗声答道:“表嫂就别诓本王了,岳父大人家里现下只剩她这么一个姑娘,错不了。”

  “既然错不了,那还等什么呢!”谢大娘子显然同张小公爷兄弟俩一样,也是个新郎那头的暗桩,打趣完了便开始帮腔。

  幼云闻言依礼拜别亲长,林老爹每送走一颗掌上明珠都如同被人偷了家,坐在上首老泪纵横,哽咽得几乎不能言语,只不住地点头道好,精心准备的一番殷殷嘱咐临场一个字也没能讲得出来。

  陆氏对这情形实在太熟,应对自如地撑起了场面,情真意挚地说完一篇四字连串的训言,又抹下腕儿上一只价值不菲的白玉镯给了幼云。

  林老太太为人只讲利弊,在她看来幼云做了端王妃直如麻雀登枝,那是千好万好难说尽,笑还来不及呢哭什么,遂万分嫌弃哭包林老爹在贵婿面前的失态。

  幼云躲在扇后瞥了一眼伤心之情难以自抑的林老爹,倏忽间红了眼眶,心头酸酸的,在穿来后的这几年里,林老爹就像一只长翅大鹰,严严实实地替她遮下了诸多风雨,使她这样一个毫无上进心的外来户能安适地躲在羽翼下混日子,若不是入殿当这玄阳元女,她都快忘了什么是人间疾苦了。

  而往后…幼云微微侧头,目光匆匆掠过身旁雄姿英发的红衣郎君,心头升起一股暖流,慢慢盖过了拜别老父的酸涩。

  直到被三哥林行策背上描金漆彩的八抬大轿,幼云才敢稍稍松懈,偷偷拿手捏着酸痛不已的脖子,沿路轿外是如何的人声鼎沸、鼓乐喧天全然顾不上。

  夏菱的声音夹杂其中,反而无比清晰:“姑娘,您饿了么?早上甜粥也没吃两口,后头还有得忙呢,要不要来块点心?”

  幼云算了算路程,林府离端王府并没有多远,最好还是别弄花了精心画好的新娘限定大浓妆了,便半开玩笑道:“不必了,再过不多久就该到了,可别轿帘一掀开,叫人瞧见新娘子竟在偷吃糕点。”

  “怎么会,姑娘也太小心了。”夏菱在轿外笑了一声,也没再劝。

  待外头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过后,幼云又听见一阵叮当作响的铜钱声,心知这是王府到了,仆从们正忙着往地上撒喜钱迎新妇呢。

  轿子一落地,立刻有人来引新娘进正堂,幼云隔着扇子只觉眼前红绸漫飞,金光频闪,至于堂上有何贵客,一概不知不晓。

  这毕竟是两辈子以来头一遭儿结婚,幼云无甚经验,只好稀里糊涂地按着礼官的提示三跪三拜,然后又在一片连山排海的起哄声中,晕头转向地被新郎官牵进了洞房。

  幼云呆呆地坐在挂着大红彩绣寝帐的喜床边,努力回想着昨夜陆氏同她说过的婚礼流程。

  那个,下一步是什么来着?这扇子我是自己拿下来还是等那谁……

  黎秉恪没等脑袋乱糟糟的幼云想明白,就一声不响地伸来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稳稳握住了她拿着扇柄的小手缓缓移开喜扇。

  幼云一阵惊慌,努力平复砰砰乱跳的小心脏,矜持地抬头与身旁人对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那张美玉莹光的俊脸,幼云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美色闪着眼了,当即很没出息的弯唇而笑。

  缓了一下后,她慢慢上移视线,正对上黎秉恪那双饱含浓笑的星眸,她从来没见过他像现在这样笑得热烈浓郁,一时都忘了低头装羞。

  地下围着闹洞房的吃瓜群众皆熟知端王的冷淡性子,见此也是一愣,一会儿后才有一个模样周正的丽服贵妇出来打头阵,笑着调侃道:“王爷好歹问一问新王妃愿不愿意却扇呀,怎么也得作诗一首哄得佳人一笑,方才能移开喜扇罢!”

  “就是就是,哪有这么容易就摘了喜扇的!”众人笑乐不已,纷纷高声附和,幼云厚脸皮的功夫还不到家,一下回过神来便深埋着头,两颊飞红一片,心里暗自祈祷这一逗弄新人的环节赶紧过去。

  黎秉恪却很大方磊落,目不错珠地看着幼云轻笑一声,干脆地答道:“等不及。”

  “哎呦,听见没?王爷说等不及了,快,东西都拿上来呀!”另一身材丰腴的美妇人胖手一挥,立刻有一阵花生桂圆雨从头顶倾洒下来,幼云不禁往黎秉恪怀里缩了缩,黎秉恪很自然地伸手揽过她的腰,这又引来众人一阵欢笑:“王爷别急呀,往后还有得抱呢!不得先问问新王妃生不生呀?”

  一碗清汤寡水的饺子端至面前,幼云早知里头的饺子都没熟的,也不得不配合着咬了一小口,低低的答道:“生。”

  话音未落,一屋子的调笑声此起彼伏,几乎能把房顶掀飞了,幼云内心大呼救命,偏平日寡言少笑的黎秉恪这会儿竟随着众人一块儿笑闹,搂着她不肯撒手,更引得众人把那几句“早生贵子,儿孙满堂”的吉祥话儿说个没完。

  好容易熬到最后,满面喜气的仆妇捧来一个红木雕花小托盘,黎秉恪和幼云一人端了一只扣着红线的白玉小杯,面对面凑近了饮下合卺酒。

  隔着区区两拳的距离,幼云忍不住目光微侧,从对面人玉挺的鼻梁一直看到他光洁优越的下巴,心里的小鹿又开始欢脱地乱蹦起来。

  好在喝完交杯酒,黎秉恪便被一帮等着灌他酒的儿郎们不由分说地拉了出去,余下的女眷们看得出端王颇为维护媳妇,不敢太为难落单的幼云,又取笑了几句便被八面玲珑的瑞燕请回了席上。

  房门一关,幼云大大地舒了一口气,点着脚尖对夏菱哀嚎道:“糕点呢?我都饿得眼冒金星了,快拿一块来让我垫垫。”

  夏菱赶紧捧过食盒,取了一块红豆软糕裹着帕子递给幼云,小声道:“路上的时候就说您捱不住的,姑娘怕羞,还不肯吃呢!”

  彩鹭把嘴里不停的幼云扶到一张崭新的大红描金海棠缠枝妆台前,和彩鸽一起为幼云拆卸钗环,小心翼翼地取下流金溢彩的头冠放至一旁,幼云顿觉脖子一轻,脑袋瓜儿清明多了。

  待换下厚重繁复的大袖衣,幼云换上一套轻巧贴身的衣裙,更觉浑身轻盈不少,香蕊又端了大红珐琅双燕啼春面盆来给幼云净面,足足洗了三盆温水才算完事。

  这边夏菱忙着给幼云涂抹润肌养颜的玉露膏,那边赵妈妈早就命人送来一桌酒菜茶点,先把银环香蕊等几个小丫鬟放出去用饭,又叫性情沉稳的彩鹭一同跟去看着些下头的丫鬟婆子们,仅留下夏菱彩鸽在屋里服侍着饥肠辘辘的幼云用饭。

  幼云自早忙到晚又累又饿,深叹结婚真是个体力活,坐到桌边拿起筷子就先戳了一个干炸小肉丸,一口咬下去想起了什么似的微愣了一下,鼓着腮帮子直直地看着剩下的半个肉丸。

  “姑娘笑什么?”夏菱拿起一双筷子来布菜,迎头瞧见幼云在那自顾自地对盘傻笑。

  “没什么,难为他特地加了这道菜进来,这是在提醒我吃人嘴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