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佑,这是你的吗?”
少女捡起沾了泥土的玩具车问小佑。
“那不是我的。是谁掉了吧。这个是谁的?”
小佑放声询问。
厨房后门站着四、五个小朋友,大家看着玩具车都摇摇头。
“不是我的。”
“我没有那种车。”
“那就放在我家吧。如果知道是谁掉的,就跟他说我先收着了。”
小佑拍掉玩具车上的泥土,放进了裤子口袋。像这种处理态度,也显得很有大人样。
“哎呀,小满,你好呀。刚刚你们家的阿顺也来了耶。”
一名正在跟别人聊天的五十来岁妇人看见少女来了便跟她说话。她是阿君婶,长期以来都在相泽家帮佣。肥胖亲切的身影,颇受到附近小孩子的喜欢。
“哥哥现在在家里。”
“阿顺很好玩耶,刚刚还在这里不停地说话,兴奋得不得了,真是个活泼好动的孩子。”
阿君婶说完大笑。然后从围裙口袋抓出一把包着玻璃纸的汽水糖放在少女手上。
“我也要,汽水糖。”
小佑伸出手来。
阿君婶瞪着他说:“少爷不是已经吃了很多吗?”
“点心要多给人才好呀!”
看着小佑耍赖,阿君婶只好说:“只能再吃一颗喔!”接着也在他手上了放了一颗汽水糖。看来阿君婶似乎非常疼爱小佑的样子。小佑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这样撒娇。
“阿满,我们一起吃吧。”
“嗯。”
两人蹲在厨房门边,扯开玻璃纸。
一口气将几颗颜色轻淡的小汽水糖放进嘴里之后,汽水糖立刻就酸酸甜甜地溶化在喉咙里,舌头上只剩下细微的颗粒。
“来了好多人哟。”
“对呀,刚刚市议会的议员也来了,还拼命跟爷爷鞠躬行礼呢。”
“阿久呢?”
“刚刚出门了,还没回来。”
少女这才松了一口气。待会儿回家路上可千万不能遇到她才行,她心想。
忽然间吹起了一阵强风,把少女手上的玻璃纸给吹飞了。
“啊!”
少女赶紧起身要追,只见玻璃纸飞起,很快就消失在围墙那一头不见了,“真讨厌,他们说马上要下大雨了。”
“难得办喜事呢。”
少年和少女抬起头看着天空,就好像目送着消失在空中的玻璃纸一样。
云朵移动的速度很快。泼墨般的漩涡飘过天空,不断地变化出各种图形。
“麻烦一下,送花来了。”
巷口响起了尖锐的脚踏车声,然后是刹车声。一个汗流浃背的中年男子,拿着白色纸包的花束走下脚踏车说道。
“这是市民医院的门田院长送给老爷的。”
“辛苦你了。”
阿君婶穿着脱鞋出来迎接。男人脱下安全帽点头致意。
“今天真是恭喜呀。”
“谢谢你。”
“一早就很热闹吧?”
“嗯,就是说嘛。我们可是忙翻了。”
“这次老爷家有了新生命,真是可喜可贺呀。而且老爷的母亲还得以共同庆祝米寿,果然是德高望重呀。光是能够和儿子、孙子一起庆祝生日,这就已经不同于凡人了呢。”
“你妈妈的情形还好吗?”
“唉,时好时坏的。只是天气再这样子热下去,老人家也吃不消呀。”
“记得帮我跟你太太问声好呀,谢谢你了。”
“那我先告辞了。”
脚踏车诱发出尖锐的声音渐行渐远。
“一早起来就是这样,大家不是送花来,就是送酒来。”
小佑低声说,他的语气多少显得有些炫耀。
“是哟。”
相泽家非同小可的权力和存在感,就连少女的童稚心灵也能感受得到。
少女当然也能意识到相泽家的小佑和身为外人的自己之间的距离。
留存在舌头上的汽水糖味道变得苦涩。
阿君婶在水龙头下剪去多余的花束茎干,然后插进了放在厨房门口的水桶里。那里已经摆了三个水桶的花束了。
“阿满,待会儿拿点花回去吧,不然这屋子都要挤满花了。”
阿君婶一边用炉火烤着百合花茎,一边对少女说。
“花也要用火烤吗?”
少女惊讶地询问。
阿君婶有些错愕,但还是微笑回答。
“不是啦。而是切下来的花,切口用火烤过才能放得久。”
“是哟。”
少女探头看着厨房里面,只见几名穿着围裙、罩袍的妇女忙着工作,成排成串的酒瓶意味着造访客人的众多。
桌上摆着一些小花瓶,还没有插上鲜花。
少女的目光被漂亮的蓝色玻璃花瓶所吸引。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显得花瓶一枝独秀地闪闪发亮。好想要哟。
她突然拥起了一股强烈的占有欲。
“啊,是姐姐。”
听见小佑说的话,少女大吃一惊。
回头一看,只见小佑伸长脖子看着马路的方向。
少女来到小佑身边,看见了走进医院玄关的久代身影。她正微笑地和访客打招呼。大家都满面春风地围在久代身边。虽然才十来岁,久代已经能态度大方地和每个人平起平坐。她拥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从这里看过去,感觉大家好像把这个和自己孙女一样年纪的少女当作女巫在供奉。而她也当之无愧,散发出如女神般的威严。
少女发现她的手上没有东西。那个蕾丝的手提包不见了。
咦?她不是说要去拿和菓子来吗?还是说那是她随便编的借口呢?
“小佑,我要回家了。”
“什么,你现在就要走啦?”
“不要跟阿久说我来过这里喔。”
“为什么?”
“拜托啦。”
顾不得小佑脸上不满的表情,少女连忙走了出去。
明知道距离这么远,久代不可能知道少女人在这里,少女还是感到很不安心。
久代那么敏感,该不会已经发现了吧?会不会站在那么远的地方,她依然能够感受到少女已经来到自己家中呢?不知道为什么,少女就是很担心。
少女几乎像逃跑般地走在回家路上。
不知道为什么,一逃离相泽家的热闹气氛,少女自然就发出安心的叹息。
突然下起了大雨。
才刚想着风中夹杂着一些雨滴,雨水马上就迎面扑来。
少女赶紧用跑的。运动鞋立刻被雨水给打湿了。
周围的风景变了。所有人都弯着身体,加快了脚步。
店家忙着用塑胶布盖住商品,也有人忙着将脚踏车移动位置。
少女拼命向前跑,周遭的风景只剩下黑白两色。
“阿满!”
有人叫住了她。少女抬起头来,雨水立刻淋湿了脸。
一看,原来是撑着雨伞的顺二。
“你去哪了?妈妈找你好久了。”
“那哥哥你要去哪里?”
“去相泽医生家呀。”
“还去呀?”
“是他们叫我再去的。”
少女拔腿就跑。顺二是撑着伞,不过我可没有那个闲工夫陪他聊天哩。
哼,真有够随便的。
不知道为什么,少女突然觉得很生气。她怒气冲冲地跑回家。虽然离家不是很远,但一路上的积水影响了脚步,让她气喘如牛。
在每个人都急着赶路的风景中,少女的视线突然注意到某个景象。
一个年轻男子表情困惑地站在路口。
他戴着黑色棒球帽、身穿鲜艳的黄色雨衣。雨水不停地从帽檐滴落。
男子手上好像拿着地图,站在那里东张西望。路肩停着一辆机车,后座绑着装酒的箱子。看来应该是他的机车吧。
男子在找有标示住址的东西。一看到附近有块标示住所的看板,他便立刻冲上前去。比对完地图和看板后,年轻男子露出了明白的神色。
他抓了一下后脑勺,然后好像这才想起有雨帽可用似的,拉起雨帽盖在棒球帽上。
为什么那名男子会引起少女的注意呢?少女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是因为街头行人都赶着跑回去时,就他一个人站在路上吗?还是在色彩消失的风景中,他身上的黄色雨衣特别显眼呢?
事后,少女经常回想起当时的情况。
男子侧着头,正准备跨上机车。从他后座的箱子里传出玻璃瓶碰撞的声音。里面有果汁、啤酒和一公升大瓶装的清酒。
正要启动油门的男孩突然发现了一直在看着自己的少女。
男子停止动作,也看了少女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少女感觉到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沉默了。
男子停止骑车的动作,迅速地往少女身边走来。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这附近有没有一间相泽医院?”
他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安稳。
帽檐压得很深的棒球帽下,可以清楚看见刚刮过胡须的痕迹。
突然,少女想起了之前在玄关前翻阅的贝多芬传记。
“你是要去送贺礼的吗?”
少女问。
男子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嗯,应该是吧。这附近我头一次来,是人家要我送东西来的。”
男子轻轻点头,然后转头看了左右一下。少女看见他有着轮廓很深的侧脸。
“就在那边喔。从这里直直走下去,到了那个红绿灯转弯,走到最里面就会看到招牌和一栋石砌的房子,那里就是了。”
少女回过头指示方向。
“在那个红绿灯转弯吗?我知道了,谢谢你。”
男子点头致谢,脸上浮现笑容。
轻轻地挥手之后,他跨上了机车。
然后启动油门,留下一阵玻璃瓶碰撞的声音扬长而去。
少女浑身湿淋淋地目送着男子的背影,看着黄色雨衣消失在转角。
黄色的点一消失在这如水墨画般的风景后,周遭又再度变回天候恶劣的街头。
男子的身影消失——少女回到家门口时,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路边看着那名男子了。
贝多芬传记。
死前上门造访的男人。
刚刚看到的那名男子,就是她方才坐在玄关前想像的死神使者。
年轻、态度从容、五官端正的男人。来自深邃遥远地下国度的使者。少女觉得那个男人似乎戴着黑色棒球帽、身穿黄色雨衣,出现在这现代的城市里。
怎么可能?应该只是凑巧吧。
少女让母亲用毛巾擦干头发时,茫然地想着这些事。
然后,她马上就忘了刚刚那名男子。
接下来的几十分钟里,甚至连后来顺二回来邀她一起去喝果汁之际,她一直都在想着那些还没写完的暑假作业。
第四章? 电话和玩具
1
是的,家母过世了。已经三年了。
轻微脑中风曾经发作过好几次,到最后住院时,她几乎有两个月是没有意识的。
我记得她有时候会喃喃自语。每次都是重复同样的话语,拼命呼唤某个人。“妈,是谁呢?你想说什么?”尽管家人不断询问对方是谁,终究还是不知道答案。
母亲睡着的时候表情很平静,不过有时会突然浮现意识,然后转变为痛苦的表情。看到母亲那样的表情,我也会跟着难受。每当我屏住呼吸注视着母亲的脸时,总觉得母亲的脸上好像会浮现别人的脸孔似的。由于病情已经稳定,所以母亲的痛苦并非来自生病,而是回想起过去让她表情扭曲的。
我想,她一定是经常想起那个事件吧。一想到母亲临死之前还会被过往的记忆迷失心绪,我就感到悔恨悲伤不已。最终,母亲身体里面的时钟就一直停止在那个时刻,她被囚禁在那个事件的记忆中,离开了人世。
2
的确,都已经成了陈年往事了呢。
家母也已经不在了。事情真的过好久了呀。但老实说,我根本不想再提起那个事件。即使到了现在,一想起那个时候的事,我的喉咙还是会沉重得直往下坠。厌恶的心情就像是拔不掉刺一样,始终插在身体的某处。仿佛只有那段时间,被黑色寒天凝固住一样,污浊的硬块始终残留在身体的某处。我不愿意打开如同果冻般浓浊的皮膜内侧,翻开污秽的过往。尽管想要永远封印住,可是偏偏一有机会,我又会用手挤压,让当年领教过的恶意继续发出臭气。恶意从那时候起就到处散落,至今仍污染了生活的周遭。
尽管心里明白大家都变得疑心生暗鬼,可是没想到那个时候居然真的有人能恶毒地说出那种令人难以相信的话呢。
家母也喝到了毒药呀!花了将近一个礼拜她才恢复意识,三个月之后才能出院。她只是凑巧只喝了一点,居然有恶毒的谣言说她是不是事先知道有下毒,所以才只喝一点?凶手该不会就是她吧?还是共犯?搞得有段期间,连家人都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
我真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登堂入室”。报章杂志的记者不断拥上门来;至今我仍记得听到他们问话的论调时,我气得脑筋一片空白。还有人打无声电话,或用石头包着匿名的中伤信件扔进家里来。明明是我们家遭遇到那有如狂风暴雨般的悲惨事件,可是感觉上,大家却仍不断地在我们的伤口上撒盐。
我想起了父亲在玄关说话的声音。当时我抱着小孩,屏住呼吸,躲在走廊后面偷偷看着父亲的背影。
出门应对的父亲语气很平静。可是当我不经意地看向父亲的手时,却发现颤动得很厉害。相信父亲也是气得火冒三丈吧。
不过话说回来,以前的情